秋天的憤怒               八   



  刮了一夜大風。
  這種風是讓人厭惡的。很多煙葉兒給刮折了,沒有刮折的也扭向一邊,像一個人為抵擋風沙的襲擊把手臂蒙在頭上一樣。所有的人家都到煙田裡撿拾折下的煙葉,集中到一處去晾曬,準備將來有機會再把這些不成熟的劣葉子賣出去。這種風每年秋天都有,今年刮得早了點,損失也就不大。如果在煙葉收穫的前幾天,煙葉兒上足了「煙」,刮起大風來,不但會刮折煙葉,還會刮走煙葉上的「煙」!
  風中摻了雨,所以人們活動在煙田裡,衣服都濕透了。
  李芒和小織很早就到田裡了。他們把折掉的煙葉抱到老柳樹下,堆了很高的一垛……老柳樹被風雨抽打了一夜,大清早還在呻吟。它的葉子不斷飄落下來,枝條也從身上脫落著。它的裂縫經了雨水,幹朽的木頭脹起來,發出老人乾咳似的聲音。有一塊幹樹皮被水氣滋潤得脫離了樹幹,掉在李芒的肩膀上。李芒吸著他的大煙斗端詳著這塊老樹皮,覺得它像一塊炮彈皮一樣。
  小織有滋有味地吃著剛剛變紅的山楂,一把一把從衣兜裡掏出來。李芒看看她手裡的山楂,口水就要流出來。可她偏偏要把山楂送到他的臉前——她吃著山楂,抬頭四下裡張望著。四周的煙田中,都有人影在活動。遠處被霧氣罩住,什麼也看不清,只聽得見那一聲聲咳嗽和歎氣聲,還有那奇奇怪怪的、聽不清詞兒的村裡人的歌唱。煙農們對風的惡作劇說不上是高興還是悲哀,因為每年都有這樣的風,吹折了這麼多的葉子,像要代替他們辛勞的手去收穫似的。霧海靜靜的,沒有什麼波湧;多少人在這早霧裡鑽煙壟、在田埂上奔跑。霧氣漫開了多遠呢?在遼闊的蘆青河兩岸,在整個的海灘平原上,都蒙上了這麼迷迷茫茫的一層麼?這霧氣將煙草的氣味、牛羊的鳴叫、村裡人的呼喊和咒駡、蘆青河的奔流聲、海潮的轟響以及泥土細微的聲息都融合在一起了……小織的目光從遠處收回來,又落在自己的煙壟上。她看著看著,目光就凝住了!
  她發現整整兩座屋基那麼大的一片土地上,煙棵兒都倒伏著。她驚呼了一聲,扯著李芒的手奔了過去。
  原來是一片煙棵被人砍倒了!不成熟的、稚嫩的煙秸被齊齊斬斷,斷口處滲出清清的水珠,像淚滴一樣……
  「誰的心這麼狠啊!多麼壞啊……」小織心痛地用手撫著砍倒的煙棵。
  李芒默默地吸著煙斗。
  「怎麼辦啊,李芒,多好的煙葉……」小織蹲了下來。
  李芒還是一動不動地吸煙。
  他透過嫋嫋煙霧,好像看到了一張瘦削、黝黑、又憤怒又醜陋的煙農的臉。這張臉又熟悉又陌生,上面沾滿了發黑的煙汁。那人握了把鐮刀,穿過他自己那一片又黃又瘦的煙田,來到了一片黑烏烏的好煙棵跟前,咬了咬牙關,惡狠狠地砍伐起來。他砍得好愜意,好解恨,直到砍了好大的一片,他有些疲累時,這才跺一跺腳,往地上吐一口唾沫離開了……
  李芒從地上扶起小織,撫去她頭髮上的幾顆水珠說:「我們回到老柳樹那兒吧……」
  小織不動,只是盯著地上的煙棵。
  這時有兩個人吆吆喝喝地走過來了,原來正是肖萬昌和民兵連長,肖萬昌大概早已發現了這個情況,特意找了人來的。肖萬昌的頭髮還像往日一樣,梳理得一絲不亂;他今天穿了件深棕色襯衫,仍舊紮在半新的灰制服褲裡。他說話的聲音很大,但並不激動,臉上還帶有淡淡的笑意。他對民兵連長說:「破破這個案子吧,待會兒你請海邊派出所的人也來。
  你協助他們……」
  民兵連長心不在焉地著了李芒和小織一眼,笑了笑。
  李芒默默地吸著他的煙斗,和小織一塊兒離開了。他的大黑煙斗不離嘴巴,也不怎麼說話,只在磕煙斗的時候深深地看一眼小織……
  三天內沒有什麼消息。
  鄰地的人遠遠地向這邊張望,可是像怕沾了什麼晦氣似的,並不到近前來看。臘子回家來了,他聽說了這個事,騎著他的輕騎到煙田裡來了。他穿著紫格子衣服,戴了墨色眼鏡,將輕騎開得很快,到了煙田裡卻猛地刹車。他並未下來,摘下眼鏡望瞭望被砍倒的煙棵,罵了一句什麼,就離開了。……
  海邊派出所的一個胖子也來了一趟,他將兩手卡在腰上,掀起了後衣襟,使所有見過他的人,都同時看到了貼在他後屁股上的小皮套子槍。煙農們開始伸舌頭了,吸冷氣了,發出「噝噝」的聲音。
  第六天上,半下午時分,肖萬昌、胖子、民兵連長和荒荒四人到田裡來了。他們後邊不遠,跟上來一些小夥子、婦女和娃娃,鄰近地裡人見了,知道案子破了,也放下手裡的活計走過來。李芒和小織也走到那片砍倒的煙棵前。
  海邊派出所的胖子看著地上的煙棵,不時掏出一個小本子記上兩筆。肖萬昌卷好兩支喇叭煙,分給民兵連長一支。荒荒想抽煙了,從衣服的裡層摸索出一個又短又小的竹子煙斗,用兩根手指夾著吸起來。
  「用什麼工具作案?」胖子問。
  「告訴多少遍也記不住,用老鐮!」荒荒有些不耐煩。
  把鐮刀叫成「老鐮」,惹得四周的人一陣大笑。
  「什麼用意呢——為什麼砍?」胖子又問。
  「什麼用意,沒什麼用意,砍他娘的就是!」
  荒荒說著,把小竹煙斗放在鞋底上磕起來。他的鞋子很怪:底子約莫一寸厚;幫子上縫了各種顏色的補丁,圓乎乎像個大彩球。大家又笑了。可能是笑鞋子。
  肖萬昌在一旁不慌不忙地說開了:「唉唉,莊稼人就是沒有法制觀念!你恨我,可以指出我的錯誤,怎麼能破壞農作物呢?犯了法,誰也沒有辦法……」
  荒荒聽了,用小煙斗指著肖萬昌說:「不用說了,我知道你,你他媽的最不是東西。老寡婦讓你這夥氣死了,又占人家老屋藏東西……」
  他的話剛停,民兵連長就笑眯眯地湊近了他,用煙頭兒往他手心裡一觸。荒荒毫無準備,疼得跳了起來。
  派出所的胖子正低頭記著什麼,一抬頭見荒荒在跳,就迅速地從皮包裡摸出了一副手銬,跑上去卡住了荒荒的兩隻手。
  大家都不笑了。
  胖子手裡撚動著一杆紫紅色的圓珠筆,兩眼盯住荒荒的眉心說:「拘留你!」荒荒的眉心上有一塊疤,大家都看到了。
  李芒把一切都看在眼裡,這時走上前去問荒荒:「荒荒,真是你砍的嗎?」
  荒荒搖頭大笑。
  「荒荒!別讓人訛了你……」李芒喊著,憤怒地推開了那個笑眯眯的民兵連長:他笑著抱了荒荒的胳膊,正用指甲掐荒荒的肉呢。
  荒荒仍舊大笑:「哈哈,『駙馬』,這回抓了我你該高興了吧?留下你自己發財吧!哈哈……」
  荒荒被押走了。人群先是隨著荒荒移動著,最後又散開在田野上……
  李芒蹲在砍倒的煙棵旁,默默地吸煙。吸了沒有幾口,他突然站了起來,「噗」地一聲拋了煙斗。
  「李芒!……」小織喊了一聲,緊緊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李芒望著遠去的人群,慢慢蹲下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才拾起煙斗,和小織默默地走回家去了。
  李芒仰躺在炕上,不說一句話,目光一動不動地看著天花板。
  小織用手試了試他的額頭,說:「李芒,你病了嗎?」
  李芒搖搖頭。
  小織坐在他的身邊,看著他。
  「小織,」李芒望瞭望她的臉,「從明天開始,由我們替荒荒扳冒杈、耘煙田吧。」
  「也怪可憐人的。不過他也太壞了,砍了咱那麼大一片煙……」小織說。
  李芒看著天花板:「他沒有辦法,我們有時也沒有辦法嘛!
  他算被逼到數上了。他要報復,就用上了那把鐮刀……想想吧小織,他窮得沒有第二雙鞋子,一點點指望就全在煙田上了。可他沒有肥料,也沒有水。什麼權力全在肖萬昌他們手裡。招工、分紅、參軍、出SL……娶媳婦有時也得受他們干涉,荒荒的媳婦不是肖萬昌給攪散了嗎?他什麼辦法也沒有,只好用鐮刀撒撒氣……我眼看著荒荒被抓走了,恨不得去把他奪回來!我心裡明白:荒荒是因為砍了我們的煙棵才被抓的!我們倒和肖萬昌攪在了一塊兒!讓大夥兒去恨我們吧!沒人再會瞧得起我們……」
  李芒激動起來,從炕上跳了下來。
  小織呆呆地望著他。
  「我們被逼得無家可歸,到處流浪才學到了一點過日子的本事,學會了種煙的技術!可我們只有技術,沒有肥料,沒有水,沒有公平合理收購煙葉的地方。沒有這些你怎麼能富起來!咱就這麼和肖萬昌聯合了,成了全縣最有名的黃煙專業戶!……多大的屈辱啊!多少人在煙田裡急得團團轉,我們倒心安理得地做起了專業戶!小織,我們對不起鄉親們,對不起荒荒!也對不起我們自己!」
  李芒憤怒地揮動著拳頭,在屋裡走著。他連連說著:「不能再忍了!不能這樣下去了!趕緊讓這種鬼聯合散夥,立刻就應該去告訴他!」他的臉膛變成紫紅色,全身顫抖,碰倒了凳子,就要邁出屋門。
  小織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胳膊。她叫著:「李芒!李芒!」
  「我們在和什麼鬼人聯合!我們這個不乾不淨的專業戶啊……」李芒幾乎要吼叫起來。
  小織有些害怕,她抽搐起來……她從他的衣兜裡摸出那個大煙斗,給他裝了煙,塞到了他的手裡。「李芒!」她叫著:
  「冷靜一下吧,李芒!你答應過我,要等我同意了那天才……
  才正式和他分開。這樣,你今天這樣怒衝衝的,會把事情弄壞,……啊,李芒!你聽見了麼?李芒!啊啊,李芒……」
  李芒握煙斗的手顫抖著,顫抖著,終於慢慢舉起來,將它送到嘴巴上了……

學達書庫www.xuoda.com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