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憤怒                七  



  「我們要和他分開的事,也許他早就有預料。」李芒從大隊部回來後,這樣對小織說。
  小織問:「為什麼?」
  「他這個人機靈得很,早就嗅出味兒來了,知道終有一天我會跟他分開。他偷偷積下了那麼多化肥,從來沒跟我們說。
  今年秋天的化肥多麼緊,他一個人就積下那麼多。其實三分之一就足夠他用的,他就這麼個貪婪性兒,不知道這是在積民怨!大夥兒要給他撬門……」
  「撬了嗎?」
  「沒有。他們怕肖萬昌,知道他開會去了,就來找我,到時候就說是我同意了的。誰知我贊成他們撬門,他們反倒害怕了……」
  小織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荒荒當著大家的面跟我叫『駙馬』。說明群眾早把他看成土皇帝了。你不讓我跟他分開,就是說還要我給他當『駙馬』!從大隊部回來的路上我就想:一定把他們喊的話告訴你……」
  李芒有些衝動地望著他的妻子,聲音顫顫地說著。
  小織抬頭望著大片的煙田,咬著嘴唇。她說:「我知道你還會說什麼。你說出來的、沒說出來的,我全能明白。我知道他和咱不是一路的人,可我常想,咱和他積了這麼多年的怨氣,過去了的就讓它過去吧!咱現在的日子不是已經過得挺好了嗎?煙田的肥料不用咱操心,煙葉從來都是賣高價錢,這些不全都靠他嗎?將來孩子生下來,他能沒有姥爺嗎?李芒!你是太倔了啊,你想得太多了、太細了!你就不會忍著點……」
  李芒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她笨重的身子上。他說:「是啊,比起那幾年到處流浪來,現在怎麼能說是過得不好?我們有了這麼大一片地,又成了全縣有名的專業戶。可這是和當年把我們逼跑的那個人聯合的,是這樣成了專業戶的!你不覺得這種好日子裡面也摻和了好多屈辱嗎?」
  肖萬昌開會回來,很快知道了老屋門前鬧的這場事。他讓民兵連長請來那些人,和他們一塊兒站到老屋門前,微笑著問:「你們說這裡面有多少化肥?」
  大家感到莫名其妙,沒人作答。
  荒荒見肖萬昌用眼盯他,就往人身後擠了擠。
  肖萬昌說:「荒荒,你來估估,我看你是好眼力。」
  民兵連長在一邊笑著。
  荒荒見肖萬昌很和藹,就朝身邊的人扮個鬼臉,說:「少說也有一千斤!」
  「多說呢?」
  「兩千斤!」
  肖萬昌笑了。他把手按到荒荒的肩膀上說:「你還是沒有估准——你估得太少!我這裡面存有化肥兩噸,整整四千斤!」
  他說著,不知從哪兒取出一支粉筆頭兒,回身在鐵門上寫了:
  內存化肥兩噸。
  人群裡發出吸氣聲。
  肖萬昌又說:「話不說不明,我今天就是跟大家說明一下情況的。不錯,這裡面的化肥有上級分配的一份兒,那是保證重點專業戶的,比大家也多不了多少,也不過幾百斤。其他的就是我自己找門路買來的了,與分配的公肥沒有關係。有人說我偷著藏下來,一個『偷』字把我這個党支書說得挺窩囊。化肥又不是搶來的,不過是借這麼一塊地方放一放,偷著藏?用不著吧!」
  沒人吱一聲。民兵連長還在笑。
  肖萬昌停了一瞬,又接著說:「要搞化肥,這我支持!開動腦筋,前門後門(說實話,我這些化肥不少就是走後門來的),都不妨搞搞看,都到了什麼時候了,還像小孩子一樣事事找保姆!我可做不了這麼多人的『保姆』。我聽說有人帶鐵釺子搞化肥來了——這個法子可使不得。撬門破鎖犯法哩!我在這裡勸大家一句:犯法的事還是不做的好!……」
  肖萬昌說完,開朗地大笑起來,滿臉堆上了和善的皺紋。
  荒荒用眼睛瞟著肖萬昌,重新擠到人群裡去了。
  「趕空兒我還要給大家傳達一下會議上的精神哩……」肖萬昌卷好一支喇叭煙吸著,眯起了眼睛,「會上,張縣長接見了全縣的專業戶代表,一個一個鼓勵,拉著手問還有什麼困難?大家都笑著說沒有困難。我們是老朋友了,『文革』那年他在我家藏過好幾個月,我可從來不和他客氣!我說:『我自己倒是沒有困難!俺村裡還有個荒荒,快四十了沒有娶上媳婦,褲子後腚上老是破個洞,你管不管?』……」
  他大笑起來。
  有的人跟著笑起來;但更多的人卻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肖萬昌離開大隊部,到他的承包田裡來了。他見李芒和小織在耘煙壟,就要過小織的耘鋤耘起來。他左右開弓,耘地的姿勢很好看,但總也不能和李芒耘得一樣快。他只好耘窄窄的一溜兒,一邊耘一邊和李芒說話:「我看今年的煙長得比去年要好!一張煙葉子就是一塊錢的人民幣……開會時見到煙廠的王會計,我跟他講:秋後收煙可要瞪起眼睛來!……」
  李芒打斷他的話說:「今年的煙勁道大。這從煙葉那些黃疤上看得出來。有人愛吸便宜煙,就得小心嗆嘴巴!」
  肖萬昌搖搖頭:「嘿嘿,這地方的人什麼煙沒吸過?勁道越大越好,嗆不著。勁道大過癮哩!」
  「長期過煙癮,嘴巴裡該生口瘡了!」李芒又說。
  「口瘡又算個什麼!」
  「不能吸煙了。」
  「照吸就是。」
  「小心爛嘴巴。」
  肖萬昌停了耘鋤,看著一旁坐著的小織,「哼哼」地笑起來。只有將牙齒咬在一起才能發出這種笑聲。小織低著頭,聲音非常輕微地叫了一聲:「爸……」
  「什麼事?」肖萬昌很警覺地睜大了眼睛。
  「你看別人的煙棵又黃又小,可不該扣留他們的化肥。榨油廠也不賣豆餅給他們了,說要等著和你訂合同。天這麼旱,要澆地就得自己出柴油,他們也沒有柴油。聽說荒荒的煙葉旱得打蔫了……誰都指靠著煙田過日子,你該為他們想一想辦法,你的辦法總是多的……」
  小織這樣說著,眼睛卻一直盯在李芒身上。
  肖萬昌聽完女兒的話,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皺了皺眉頭,然後重新低頭耘起煙田來,自語般地說道:「我為這個村子奔忙三十多年了。我現在該為自己家裡做點事情了……」這樣說著:心裡卻在苦笑。是啊,三十多年!這期間有多少坎兒。政治運動,家族矛盾,村仇械鬥,無數的難題交織在一塊兒,他每次都在風口浪尖上。但他很快就老練了。四十歲以後,他遇到事情就從來沒有驚慌失措過。整個村莊仿佛就是一個巨大的輪子,他認為它需要旋轉一下了,就伸出手指輕輕一撥。平時他總是大背著手,他特別願哼古戲裡諸葛亮的那句唱詞:「我本是……散淡的人哪!」
  耘鋤的一個尖齒刺進煙秸裡去了。他「哼哼」地笑著,把尖齒兒慢慢退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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