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憤怒             三     


  「我想這個小傢伙生下來,模樣一定會像你。」小織坐在煙壟上,吃著一個發青的蘋果說。
  李芒笑著問:「為什麼就一定會像我?」
  「村裡人說,女的怕男的,生下的孩子就像男的……」她吃完一個蘋果,把果核兒投到很遠的地方。
  李芒笑起來:「沒有道理,沒有道理。再說你從來就不怕我啊!」
  「可我發覺有時候不知不覺就跟著你走下去了,哪怕前邊是泥灣、是坑……這真怪哩,你知道這挺怪。我常想這些,李芒。在南山的時候,在東北的林子裡,我就這樣尋思過。」
  小織說著,慢慢嚴肅起來。她的嘴唇那麼小巧地抿著,有幾個小小的棱角顯得很清楚。她臉部的皮膚很細膩,李芒對這點兒從來就很自豪。
  他的目光從她的臉上移開,也慢慢嚴肅起來。她的話當然讓他想到好多事情。都是些嚴肅的事情啊!他從來不願想這些事情,想它們太累。他和眼前這個可愛的妻子曾經手挽手地涉過蘆青河,往西,穿過密林,不為人知地走了幾百里,又折向南,入山。他們在山裡生活,還曾經有過一個孩子,但不幸流產了。現在小織懷著的是他們的第二個孩子……入山是被迫的。後來他們在山裡呆不下去了,又回到膠東西北部小平原上,是秘密地回來的,只停留了一夜,便從龍口港坐船,去了東北。那是一種流浪生活。今天想這種生活,也有一種心理上的疲憊感。李芒怕自己奇怪的思路就這樣想下去,這時故意把臉仰起來,看這片煙田了。
  這片使他一直牽腸掛肚的煙葉,長得不錯。煙葉都很肥、很醇。他不信有誰搞煙田的本事如今能超過他,這片煙田簡直可以拿到國際上去較量一下了。他是全村裡第一個做起黃煙專業戶來的,做得很美,也很苦。肥厚的煙葉在風中扭動,撩撥人心。莊稼人經不起它的撩撥,有人身上終於燥熱起來,要把這片煙田剷除掉。他們扛著鐵鍬跑過來,嘴裡罵著:「奶奶的!……」後來不知怎麼就被阻止了,想剷除煙田的人翻著白眼,坐到他們自己的地上去了。李芒當時覺得很傷心,也覺得很有趣。他這時看著這煙田,奇怪的思路就又轉到這上邊了。幸好這會兒岳父肖萬昌從田埂上走來了,肩上扛著半塊黃豆餅,李芒的目光移到了他的身上。
  肖萬冒熱汗涔涔地走過來,放了豆餅坐下,用一塊雪白的手絹擦臉。擦過了臉,他掏出一包果脯遞給了女兒。
  李芒看了看他,沒有說什麼。
  小織吃著,一邊對付起那塊豆餅來。她用一塊石頭把它砸成兩半,觀察著新茬上的顏色。
  肖萬昌五十歲的樣子,並不顯老。他在這個村子做了三十多年幹部,經他的手做成的大小事情數不清,因而他很自信。他坐在那裡,那表情就很自信。他穿了件深藍色的襯衫,襯衫下部又很利落地紮在一條灰褲子裡,顯得幹練、富有生氣。襯衫的小口袋上卡了一支鋼筆,手腕上,則是一塊鏽了殼子、但牌子很過硬的老表。頭髮花白了,髮式與一般人不同,是鄉下人望而生畏的背頭,並且梳理得一絲不亂。然而他並未因這穿戴和髮式惹人反感,相反,看上去,他像是深沉穩重的、可以信任的。他跟人說話時,並不看著對方,而是望著旁邊的什麼,好像他對自己所說的話也並不十分在意,只是高興了,隨便談一點而已。在任何時候,他的目光都不咄咄逼人。這會兒,他專心地卷好一支喇叭煙,仔細地研究著他新做成的這支煙,跟李芒說話了:
  「你看看這種餅行不行?這種餅追肥用比花生餅好多了。
  我跟鄉里榨油廠講妥,如果相中了,就跟他們訂下三年合同。
  這半塊餅是樣品……」
  他的聲音淡淡的,講的卻是大事情:跟一家榨油廠訂一個買餅的三年合同!
  「餅很好,李芒,你看……」小織遞過去一塊。
  李芒看也不看那餅,他看著腳下的土,也用淡淡的語氣說道:「老柳樹下面枯了一個窟窿,它快死了……」
  「如果相中了,就跟他們訂個三年合同。」肖萬昌吸著煙,又說了一句。
  李芒掏出他那個碩大的煙斗,放在手裡擺弄著說:「老柳樹正好長在地界上。它的那邊是你的地,這一邊是我們的地。」
  肖萬昌的目光這會兒迅速地從一旁收到李芒的臉上。
  李芒也看了他一眼說:「我是說,這豆餅合同先不要訂了罷!」
  「怎麼?」
  「看看形勢怎麼發展吧。」
  肖萬昌笑了:「形勢?哼哼,形勢不會變的,專業戶還要大發展哩!我忘了告訴你:縣裡通知我去參加專業戶代表會呢!明天我去開會。」
  李芒搖搖頭:「我不是指這個『形勢』。」
  「那什麼『形勢』?」
  李芒朝小織苦笑了一下,玩笑似的隨口答道:「國際形勢。」
  肖萬昌的神色有些茫然,但馬上又恢復了那種淡然的表情。他一時弄不明白的東西也不想去明白它,這時有些疲倦地站起來,拍打了一下褲子上的塵土說:「我要去隊部開會了。
  煙壟還要耘一遍,隔一壟耘一壟……」
  他剛要走,一個老頭子急匆匆地跑過來,原來是「老獾頭」。他喘著粗氣把肖萬昌攔住了:「哎呀呀,肖書記,找你半天啊……我是來求個情的,先莫派小兒子出民工了,你知道剩下我們倆老的和閨女,快忙秋了,老婆子又有病……」
  老獾頭說一句一哈氣,脖子上鬆弛的皮肉一動一動。
  肖萬昌就像沒有看見他面前還有什麼別的人一樣,仍然神色淡淡地望著一個煙棵說:「煙壟還要耘一遍,隔一壟耘一壟……」他說著就繞開老頭子往前走去了。老獾頭略一停,然後也跟上他出了煙田。
  李芒看著他們的背影,沉默著。
  小織說:「李芒,剛才你差一點就跟爸爸挑明瞭。」
  李芒笑了笑:「就差那麼『一點兒』了。」
  「你可先不要急著挑明啊,你答應過我!」小織極其認真地說。
  李芒點點頭:「放心吧,沒有和你商量好,我不會正式和他分開的。」
  小織有些欣慰地看了他一眼。
  李芒望著天邊的一塊雲彩,突然想起了一個要緊事兒。他說:「忘了跟他要來通知看看,通知上正式讓誰去開會?等會兒我去要來看看。」
  小織責備說:「你也太認真了。誰去不一樣?」
  「如果是通知我的,為什麼他要去?以前就出過這種事兒。」李芒看著煙田,一字一頓地說道:「我也要尋機會出去開會。出頭露面的事不能讓他一個人全占了!……」
  小織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又用那雙柔和的眼睛看李芒了。她發現李芒的衣服又被汗水浸濕了,後背那塊兒有些泛黃。她想回家後該給他換洗了。她一動不動地盯著他那兩道眉毛,嘴唇輕輕動了動。她終於又問:
  「李芒,咱真要和他分開嗎?」
  李芒點點頭。
  「我老想,咱是不是對過去的事情記得太深了……是吧?」
  她有些膽怯地問。
  李芒搖搖頭,又點點頭:「我才不會忘記過去的事情哩!
  可我也不全是為了過去的事情……反正,原因好多,好多好多,我自己也有些講不清了。我只是覺得……」
  他說到這兒頓住了。小織問下去:「覺得怎麼?」
  「覺得到底也沒法兒湊合了!
  小織歎息著。她像懇求似的、語氣極其柔和地說:「李芒,過去的事情已經隨著過去一塊兒埋進土裡了。不是嗎?你太倔強!太倔強!……」
  「才沒有埋進土裡呢!你只要留神看一看,就知道還沒有埋。咱不能自己騙自己……」李芒執拗地說。他兩道犀利的目光一碰到小織的臉上,又立刻變得柔和了。他說:「小織,我有好多話要跟你說,又好像什麼都用不著說。你的話讓我想起了好多事情,好多好多,都是些我不願去想的事兒!……」

學達書庫www.xuoda.com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