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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聽刺蝟唱歌

  如果要說的話太多,那就什麼也不要說吧;如果你不是一個傻子,那就什麼也不要說吧。手,眼睛,皮膚,胳膊和腳,甚至是頭髮,這會兒都在齊聲傾訴。滿頭粗韌的毛髮把脖子纏住,讓人的喉頭熱辣辣的,幾乎未發一言就嘶啞了。紫穗槐的枝枝杈杈都生出一股灼熱的風,攜著刺鼻的野性氣味,把兩人的毛髮點燃,衣服點燃,把一切全都點燃了。廖麥最後的時刻仰頭一瞥,看見陽光篩過樹隙,在她野蜜色的皮膚上不停地跳躍,哧一下分射出無數的金色箭鏃。她的一對大眼睛就像勿忘我花,一對翹翹的乳房剛才還羞澀難掩,這會兒卻一齊迎向了他。成熟的蒲米一樣的香氣、蒲根酒的香氣、一種水生植物在南風裡播散孢子才有的急切和沉默,更有水流深處的歎息,這一切都在嘴邊、耳旁,在鼻孔那兒擠成一團。他伸手挽了一下,發現她的脊骨還像兒童一樣,柔韌靈巧;她的雙腿豐腴得令人慌促;她兩手緊緊護住小腹,下頜擱在他的頭頂——頜上是細小難辨的金絲茸茸;而小腹卻被更為顯著的絲線纏裹起來,金燦燦的,在野蜜色的肌膚上閃爍不已。「這真是一個刺蝟孩子」,一句驚歎壓在頜下,廖麥隨即將其緊擁懷中。

  他們的新房註定要建在這片曠野之上,並註定了一場無邊無際的跋涉將要戛然而止。一雙雙看不見的眼睛從樹隙間閃出,目光裡有無數的恐懼、驚喜和叮囑;所有的海邊生靈都在黎明前得到了消息,它們奔走相告,攜帶著微不足道的喜錢在沙原上急急追趕。「兒行千里母擔憂啊,孩兒再大也牽在娘的心上。美蒂是這片莽林的女兒,莽林雖然沒了,可它的魂靈還在,咱這兒要千方百計為你添置嫁衣啊。瞧白沙灘溫煦煦的,茅草滑潤潤的,大槐葉兒厚墩墩遮住了陽光,鬧人的螞蟻和小飛蟲都被苦艾熏得沒了蹤影。你這一對水光溜滑的大孩兒好生相擁吧,吱咂吱咂親嘴兒吧,風不起雨不來,天空萬里無雲呢。」「好小夥兒棒小夥兒,你可別仗著俊氣仗著兩條行走了千里萬里的長腿撒野,咱這刺蝟孩兒是綿裡藏針,她的小手兒一下一下都摸在你的心尖上,讓你萬般辛苦一風兒吹。可你還得把她當成最嬌嫩的花瓣捧著、護著,一開頭就哈上五口熱氣、灑上三遍露水。你如果莽撞了、磕疼了她,那就怨不得伏在暗中的尖刺兒紮傷了你。大喜的日子把自己的身子弄得血乎淋拉,怎麼說也不值啊。咱這是有話直說,也顧不得盡說些甜言蜜語吉祥話兒了。反正滿海灘的精靈野物都來給你倆賀喜了,你把咱大海灘上最俊俏最溫存、最會伺候男人心疼男人的刺蝟精,轟隆一聲搶走了。從今以後咱這地方的處女之王就再也沒有了,霍老爺或是什麼別的老爺會恨死你。你要好生提防疾風大浪天呢,說不定霍老爺的樓船會偷偷靠岸,一下把你的新娘搶走。要知道那個人一輩子貪心不足,海上陸地都跑遍了,盡搜美人兒。」

  廖麥在這樣的時刻既無法堵上耳朵,也就索性放開心去聽吧。整個曠野的聲音悉數收入心中,長長的絮叨才剛剛開始呢,無法回避。誰讓自己是來自野地的孩子呢?他發現,自己千嬌百媚的新娘已經在這無邊無際的曠野之聲中,悄悄蛻變為一個新人:剛才無法抵禦的羞澀一直壓得她抬不起頭睜不開眼,宛如千斤巨石,這會兒卻能皓齒微啟看自己的夫君了,還牽上他的手,引導它觸摸渾身的寶物。她像個頭戴花冠的女王那樣,傲然起立,讓他跪坐原地,伸出自己的右手撫動他的頭髮,還扳起他的下頜看仰起的臉龐,像是在細細數一遍牙齒似的,久久看他張大的嘴巴。這一切做完之後,她才閉合雙目,夾出了一溜齊齊的睫毛,上面懸了一顆告別的淚滴。她緩緩躺下。

  「俺刺蝟,心歡喜;手扯手,采野蜜……」一溜刺蝟坐在沙原上,一齊拍著小巴掌,在熱辣辣的南風中一齊歌唱。廖麥從未如此清晰地聽到這樣的歌聲,覺得一瞬間被這歌聲托到了雲朵之上。此刻雲朵正在北海上方疾走如風,一會兒低垂,可聞浪花飛濺;一會兒升起,穿越在星星之間。這是怎樣的眩暈哪,激流沖蕩,金星迸濺,他幾次因為恐懼跌落而大聲呼叫。可是四下都沒有回應,只有嘶嘶的雲朵掠過,有驚聳的浪湧甩起。他覺得一股不可抵禦的力量將整個生命推擁向前——那兒才是真正的深淵,深不可測。

  他閉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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