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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畢業前夕,一個晚上,他和修在一排欄杆上靠了很長時間。下面是一個水潭,她的身體有時仰得厲害,他不得不去扶她一下。修說:「北方人真好。北方人真有勁兒。北方人渾身都是詩。」而廖麥的大手扶住她時,卻難免領略了一個小而完美的軀體;當不小心觸到了她的乳房時,她聲音低低、哈氣似的吐出一句:「我二十二歲了……」他不知為什麼接答一句:「是的。」他聽見自己的嗓子是啞的、澀的。當時他全身戰慄幾近迷狂,一抬頭卻怔住了:正北方的一顆星星在劇烈閃跳……他暗中咬住了牙關,不然一句話就會清晰地吐出來:「美蒂!美蒂啊!我在這裡呢,我還是我,你可得等著我啊,我必要娶你為妻!」

  戚金是一個沉迷於閱讀的人、沉默多多的人。人們說這在全校可能是惟一一個古怪的人。他神秘而冷漠,多少令人敬畏,來自一個大城。他從不講述家世和往事,交朋友時,只從眼睛上苛刻地辨認。他認為廖麥的目光是倔強的、遮掩的、純潔的——這是他後來說起的印象。可是他從來不想傾聽別人的隱秘。

  他焦黑枯瘦,這當然是有原因的:只吃很少的一點飯,不停地鍛煉,絕對的登山冠軍;還有,就是吞噬般的閱讀,讀外文書並親手譯出許多段落。一個假期,他肩負簡單行囊,獨身一人沿黃河走上了高原;從高原回來後,他又去了東部沿海轉了一圈,直到開學。這一次格外遙遠辛苦的跋涉讓整個人變成了黑炭似的,也更加緘默。

  即將畢業了。廖麥固執地要求回到北方、回到東部,而且那兒離山地越近越好。而修則留在了當地。戚金一意孤行要去西部高原——幹什麼都行。

  廖麥畢業很久都會記得屬￿戚金的那個角落:雙層床的底層,靠窗一面小桌、兩層擱板搭起的書架,簡單而整潔的被褥,一疊疊的書,卡片,一摞硬殼筆記本。宿舍的人大半時間是離去的,到圖書館,到花壇;戚金自己留在這裡,待他們回來時,他再去空蕩蕩的教室。孤單和焦思,深藏的某種決意,這一切廖麥當時只能感受而不能言說。畢業前夕,當他與之討論擇業、彼此的未來時,一直少言的戚金說:「再也沒有比鑒別和注視自己更重要的了,人也只有這樣才談得上力量;我懷疑一切概念化的生活,我有點害怕,害怕自己這輩子被抽象的理念給毀掉……」他欲言又止。廖麥當時未能充分理解,卻沒有更多地展開討論。這也許是個遺憾。不知為什麼,這幾句話在幾年的時間裡、甚至在更久遠的日後生活中,常常泛上廖麥的腦際。

  那還是痛失母親的第二年夏天,廖麥在長長的假期中被一位男老師約上一起度假。這位老師有四十多歲,也許是淵博的知識和格外濃重的鬍鬚,在整個學校裡都有點鶴立雞群。老師一直分外關心廖麥,這讓廖麥感動,內心裡一直將其視為一位兄長。慷慨的老師把他從一座城市帶往另一座城市,入住的都是蠻不錯的賓館。只要是廖麥喜歡的東西,老師都要設法買給他。廖麥有點不安,後來總是拒絕。

  在一座湖濱飯店裡,老師從櫃檯上急急離開,對廖麥說:「這回沒有房間了,我們只能一塊兒湊合一夜了。」他們住進了一間寬敞的、帶浴室的大房間,房間裡只有一張大床。沒什麼,一切都挺好的。廖麥記得深夜十一時左右,老師頻頻欠身與他說話,一隻毛乎乎的大手動來動去,小心地觸碰他的身體。一股濃烈的、類似於公羊那樣的膻氣一瞬間散發出來,讓他把臉埋到了枕頭上。老師以為他在害羞,竟一句句規勸誘導起來——廖麥開始時懷疑自己聽錯了,後來一下坐起,定定地看著這位素來敬重的導師。

  老師的一臉黑胡茬,不知為什麼在一霎時變紫了——紫色的胡茬!這是廖麥清楚記得的!他當時困惑並且有些害怕了。老師卻「嗯」了一聲,摸一把自己的鬍子,鑿定的目光再次盯住學生,牙齒磕打下巴抖動,說:「你,你必須……來吧!」廖麥這才注意到他異常發達的三角肌、粗重的髖骨、公牛一樣龐大的臀部。

  廖麥很久以後都記得那一刻的感覺,記得自己的指骨節因為羞愧和憤怒突然變得又癢又脹,但他那會兒還是忍了。他只低低叫了一聲:「老師」,跳下床來。

  他一下床就以最快的速度拿到衣服,邊穿邊抓起背包,待老師吵吵嚷嚷追下來時,他已經下樓、出門,幾步就跨上了大街……

  整整一夜都在行走。天亮了,仍然不能停息地走、走。

  那個夏天,廖麥身上本來有足夠的錢乘車,可是他偏偏要步行……他究竟是想懲罰自己還是怎麼,連自己也說不清楚。那個夏天他整整用了十多天的時間,風餐露宿,硬是開長腿,一步一步走回了學校。於是,這個夏天他再也不會忘記了。

  匆匆四年逝去,以後仍要不時浮上心頭的,就是這三張面孔。

  廖麥於第六年的九月終於潛回了棘窩鎮,結果這成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個季節、一個時刻。就因為擁有了這樣的時刻,他將徹底改變自己的餘生。

  悄然回到鎮上。鎮子西邊,在一片濃旺無比的紫穗槐灌木中,廖麥先安下身來。他將柔軟的茅草墊成一張小床,頭頂有密密的槐棵梢頭攏起來,宛若一個拱形屋頂,一仰臉幾乎看不見星空。他第一眼就認定這兒是最好的企盼之地,覓寶之地,成功和再生之地。廖麥從未如此地堅信和執拗,也不再懷疑自己。這裡離東邊的鎮子只有一華里。

  幾次試圖進入鎮子時,都讓廖麥大喜過望:石頭街上再也沒有了巡邏的人,火銃碰撞聲也不再響起。這使他多少明白時代已經變化了,一切正悄無聲息地改變著……第一夜他靜候窺測,仍不敢貿然行動;到了第二夜淩晨——一天裡最安靜的時刻,他終於躍入了那個小院。

  滾燙燙的青石小屋啊,這一次裡面真的有一個久久企盼的人。夜色裡什麼都看不清,可是那種無所不在的氣息很快讓廖麥明白了一切,嗆得他差點撲倒在地。他被彌漫在渾茫夜色中的美蒂的體息裹卷起來,一時竟弄不清自己身在何方。他大難臨頭似的喊出一聲,又緊緊捂住嘴巴……他蹲在了炕邊,這樣正好與美蒂枕上的頭髮相挨。他把臉頰貼上去。

  趁著黎明前的黑暗,他和美蒂不再耽擱,手扯手踏過小巷;等一陣狗吠平息之後,廖麥將她一把抱起。她像只小鳥一樣喘息,緊偎懷中,任他扛著,大步穿過鎮西的卵石路,最後一頭紮入了濃稠的紫穗槐棵之中。

  南風將槐棵緩緩搖動時,東方開始發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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