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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廖麥一出門就迎上了北風。他告別媽媽時,老人又塞進他懷中一個扁扁的酒壺。他裹緊了它,一低頭就往山嶺攀去。風沙吼叫,打在身上一點都不冷。只一會兒,胸中的火苗一股股躥起來,他最後不得不把衣襟扯開,讓北風直接吹在赤裸的胸脯上。

  北上山路崎嶇無盡,兩耳生風呼呼掠過。這是一個漆黑無月之夜,無數野物被一個飛快北躥的小夥子驚呆了,它們先是一聲不吭,爾後大聲議論:「看到了看到了?他今夜又撒開丫子啦!他一準要去辦一件大事、一件最上緊的事,咱要不要跟上?」「跟上跟上,煞緊褲帶系好鞋,跟上飛耶跑耶!」野物呼啦啦隨上了,廖麥只覺得草飛樹搖,到處是一片呼號。他只念著一個名字,只是向北、向北。

  真是一個黑夜呀,廖麥什麼也看不見,看不到山路,摸不到小徑,幸虧有一隻兔子在前邊引導。它一跳就是灌木梢頭那麼高,四蹄騰空的模樣真是美極了。它一邊跑一邊喊著:「跟上我吧棒小夥兒,你要去哪裡咱一清二楚,咱倆在大海灘上結過朋友,俺爹跟你交換過棗木煙斗……」一隻狐狸在身後隨聲附和:「有俺們護駕你算是找著了,跟上俺槍子兒保險擦不著邊兒。不過你喝酒時千萬別把俺忘了……」它說著就伸手討起酒來。廖麥先把酒壺對在自己嘴上長飲一口,接著就在身邊傳遞開來,當酒壺重新回到自己手中時,搖一搖,只剩下了最後的一口。「這一口我誰都不給了,這是我的酒!」

  不知離天亮還有多長時間,當廖麥按住心跳伏在鎮邊時,風突然停了。所有跟隨的野物也都銷聲匿跡了,這倒讓他懷疑剛才只是風聲相伴,是自己在疑神疑鬼……夜色裡的鎮子像頭喘吁吁的大獸,沒有雞鳴狗叫,只有一兩聲牲口的長籲。他又掏出酒壺喝了一口:蒲根酒是一種長久不熄的蔚藍色火苗,一喝進肚裡就燒得他渾身灼熱。他的兩眼瞪得溜圓,眼看就要瞪裂了眼眶。他急急盤算從哪個巷口進入才能繞開石頭街,想著哪兒有背銃的鄉棍。美蒂啊,你還住在父親留下的青石小屋中,院牆還是矮矮的泥牆、上邊還是長滿了茅草嗎?他一閉眼就能想起秋天牆頭上搖動的狗尾草,只覺得滿身的舊傷疤又脹得發癢發疼。

  天太黑了,星星時不時飛躥而逝。原來天上正一刻不停地發生大事呢。地上更是不寧。

  雞啼了,天眼看就要亮了。廖麥終於摸到了矮矮的院牆下,一挨近覺得整座牆都在顫抖。他只要一縱就可以翻過矮牆,可是兩手剛扳住牆頭,一陣腳步聲響了起來,他只好再次伏下:這兒有一叢野檾,他貼緊了它。隱約可見兩個背銃的人走過來,一男一女。他們邊走邊親嘴兒,手搭肩膀往前。走到石屋前女的站下,倚在了牆上。男的走開一點望瞭望,又咕咕噥噥走回來。他的語調十分悲傷:「我有十幾天沒學哲學了。」女的朝他跺腳:「胡鬧啊!你完了,你真的這樣?」男的點頭,想再親一下,女的生氣了,躲過不理。正這會兒又一陣腳步聲,男的立刻回身抖銃:「誰哩?」「你和誰哩?」「我和小狗麗!」剛過來的男人穿了很破的厚衣服,吸著煙,嬉笑說:「剛剛一霎兒我在草垛邊看配狗的,配也配不上。」他把煙蒂丟下,說一聲「轉轉」,就走了。

  兩個人倚在一塊兒,長時間不再吱聲。女的小聲說:「不學哲學就完了。」男的盯著遠處的背影說:「我日他祖宗。」女的說:「不學就完了。」

  一男一女好不容易才離開。這段時間廖麥一直忍著,胸中的酒液再次騰起了藍色的火苗,他真想迎面撲過去,一下把兩個背銃的人擊倒在地。

  翻過矮牆。青石小屋是空的。拍遍小窗,輕輕呼喚,到處只一片沉默,沒有回應。一層細小的汗珠從肩上手上生出,廖麥跌坐地上。「美蒂啊美蒂,你該不會出事吧?你這會兒到底在哪裡啊!」他急得額頭刷一下湧出大顆的汗粒,牙齒都咬響了。他怎麼也想不出她會離開這兒,她在這鎮子上沒有第二個家、沒有一個親人啊!

  此刻,他最害怕的是美蒂受不住唐家父子的欺辱,一跺腳逃回了大海灘上,從此無影無蹤……

  天還沒有亮。餘下的時間廖麥一直偎在小窗下。他知道今夜不會發生什麼奇跡了,可他還是不願離去。窗前,小院隨處都浸染了美蒂的氣味,這氣味又與他噴出的酒氣混在了一起。蒲根酒啊,蔚藍的火苗兒又燒起來了,它讓廖麥青筋突暴,兩手攥拳,真想在黎明前把石頭街上的每一塊石板都掀起、砸碎,一直找回他的命,他的美蒂。

  「我會一千次一萬次地找你,找你,永不停歇!」他心裡說著,儘管有些沮喪。

  「我會找下去,我只要活著,就會這麼找下去……」

  最遠的遠方

  「這可真不是夢啊,你這個傢伙,你這回該讓父親高興了。」廖麥對自己說出了聲音。他在這樣的時刻,願意讓自己呆在一個地方靜一靜,好好想一些事情。他時不時要大口地呼吸,從一大早就是這樣。隔壁是板扣和鄉親們,他們都趕來賀喜,因為小村裡第一次有人考上大學。廖麥見老媽媽在鄉親們中間流淚,忍不住就離開了,來到了隔壁。可只一會兒板扣就追過來問:「去哪裡念哩?遠不遠?」廖麥告訴他:那是一個南方城市——向南,向南,一直向南。去那兒要跨過幾道大水呢,是真正的遠方,最遠?的遠方。「媽的,咱連做夢都夢不見那種地方,」板扣高興地說。廖麥點頭。

  「銀月天生是鑽天鷂子,飛低了不成。從小下關東,這回又要往大南走哩!」村裡的老婆婆擦眼抹淚,笑,拍打小屋的主人。老人搬出蒲根酒讓大家喝,板扣一見就躲,嚷著:「年輕時候喝過,險些丟了一杆銃……那時候丟槍是死罪啊!」

  天快黑時,所有人才離去。老媽媽把她的大孩子攬在跟前,一下一下撫摸他的頭髮。自他歸來後這頭髮就由老媽媽修剪了,那總是同一個髮型:離頭皮一寸的短髮。「媽媽,我幾年就學完了。不論我今後走到哪裡,都要帶上媽媽。」「多麼傻氣,我走了,誰來守這家、這園子?」她問他,他一時未能回答。

  快到行期了。行前的幾個夜晚廖麥都在炕上輾轉反側,歎息。他夜夜想棘窩鎮,想那個矮牆小院。下半夜了,老媽媽突然說:「孩子,讓我再去一趟吧!反正誰也認不得我,我打聽著就會找到她,會想法把她領出來——你走前說什麼也得見她一面。」

  廖麥一直搖頭。老媽媽啊,你哪裡知道唐家父子的兇險啊,你為我做得已經太多了,這是我今生都不能償還的。他說:「最黑的夜晚又來了,媽媽,你在家裡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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