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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他們約定:她今後只叫他銀月,他只叫她媽媽。廖麥是她三年前救活過來的,她就該是他的媽媽啊。他從小沒有見過媽媽,只跟在多災多難的父親身邊長大,而今卻真的有了一個媽媽!他夜裡和老媽媽睡在一個炕上,對她從頭講了自己的父親:因為眼鏡一次次被村頭兒摘下來踩碎,只好偷偷戴上教他識字讀書——老人一生最大的希望就是兒子能讀許多許多書,「書是最好、最好的東西了。」父親總是這樣說。在沉寂無聲的深夜,廖麥最後告訴了老媽媽父親的慘死,老人聽得唏噓不已。

  那個夜晚老媽媽一直未睡,一會兒看升起的月亮,一會兒看他。她對他說:「你爸說得對,好孩兒千萬要接上讀書,聽你爸的話。你住在這裡什麼都不用怕——村村頭兒不一樣,咱村的板扣是個仁厚人。銀月,趕明天我要告訴村裡的板扣:我兒子從東北回來了。」

  老人說到做到。她一大清早出門去,回來時領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這人身板硬朗,走路咚咚踏地,一對長壽眉像兩條毛毛蟲懸在額上。老媽媽絮絮叨叨,編得天衣無縫:孩兒終於回來了,一轉眼長這麼大,這一下咱這輩子又有依靠了。板扣咳著,抽煙,點頭,最後把廖麥扯到門外。他們坐在潭邊。

  板扣抽煙不語,直抽了許久,突然磕磕煙鍋「嗯」了一聲。老人扒拉他的肩膀看了看,又讓他脫了左邊鞋子瞅瞅腳趾。板扣再次點上煙吸著,自顧自說道:「銀月肩上有痣,左腳小趾被車子碾壞了。這孩子八歲沒的,出了船難。不過全村人都瞞住了他媽。」

  廖麥忍住驚訝,埋下頭聽著。

  板扣磕著煙斗:「她要認下你也好,我也不問你從哪裡來的,明兒給你上個戶口吧。不過做人全憑良心啊,她要再一次走丟了兒子,她就非死不可!」

  「大叔……」

  「非死不可!」板扣沉沉的目光盯了他一下,站起身來。老人弓著腰看看旁邊不遠的小泥屋,低頭走開了。

  廖麥一個人坐在潭邊,坐了許久。

  就是這一天,廖麥在心中起了個大願:一生一世都把老人當成自己的母親。

  老媽媽讓他續學,出村去讀書。他說我買來書自己學吧,這兒離棘窩鎮還是近了些,我得隱住、再隱住。老人說:「記住你父親的話吧,好好讀書,莫辜負他的一片心願——你是做大事情的人。你有一天離開小屋不要緊,只要你能回來,媽媽就知足了。」「媽媽,我即便走到天邊都要回來!」

  天漸漸涼了。樹葉開始飄落。

  這一天直到午夜廖麥還大睜雙眼看著天空,不願說話。老人一遍遍拭他的額頭,最後一次,他抓住了她的手:「媽媽,我要回棘窩鎮一次,要不我就真的變成瘋子、變成大癡士了。」

  老媽媽沒有說話。她去看窗外,看黑影裡搖動的蒲草,它們結出了長長的蒲棒。老人搖頭:「忍住些吧孩子……我害怕,我不能再讓你走丟了。」

  「可是我睡不著。我三年沒見她了,我日日夜夜都想著她,我只看一眼就回……」

  老人擦擦眼睛:「我明白。趁哪個最黑的夜晚去吧——我只要你平平安安,連磕個疤痕都不行——天一亮你要回得家來。」

  最黑的一天終於來了。老人掐著手指算了月亮升起的時辰,說去吧。可這是個大風天,風沙嗚嗚吹得嚇人,人一出門就打個寒戰。老人先是到門外看了看,說好孩兒再等一天罷,廖麥卻固執地搖頭。老人轉到屋後去了,一會兒抱回了一個青黑色的罎子。

  老人打開壇蓋,一股特異的香氣撲面而來,霎時就溢滿了屋子。

  「這是他爸在家時教我釀的一種蒲根酒。有大風寒的時候,喝一口才能出門。你喝吧孩兒。」

  「可是,我從來沒有喝過酒,逃難路上有人灌我,嗆得我滿臉是淚。」

  老人倒出半碗淺黃色的汁液,廖麥小心地飲下一口,隨著它燙燙地流下肺腑,覺得耳朵歡叫起來:滿屋裡都注滿了蒲草的歌唱。他抿一下,又一下,最後一口飲下。蒲草花兒四處飛揚,蒲草發了瘋似的邊唱邊舞,粗豪的聲音震得他兩耳生疼。「踢啊踢!踢啊踢!」那一聲聲呼號又響在了耳邊——那聲聲震耳之處就是棘窩鎮啊,那裡有我的仇人!那裡有我的心愛!踢啊踢,踢啊踢,媽媽啊,我要在它劇烈逼人的節奏中騰跳而去了!「美蒂美蒂,情竇初開的美蒂,如花似玉的美蒂,山盟海誓的美蒂,必為我妻的美蒂!你今夜可要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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