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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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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片葉子 珊子對漁把頭說:「昨夜我夢見鎮上的小屋塌了。我得回去一趟了。」漁把頭嗯一聲,算是同意。 珊子邁出屋門的一刻,只聽身後嗷的一聲,回頭見他手扳著腳掌念叨:「早些回呀!回呀!我離你久了不行哩!」 她匆匆趕往石頭街。待看到鎮子輪廓時,這才開始驚訝:自己竟然真的離開鎮子安家了,一離開竟會是這麼久。她急急走入鎮子,當踏上石頭街時,卻又像害怕踏響地雷一般,又輕又緩地往前邁步。街上人對她的離與歸從不當回事兒,惟獨這一次用異樣的眼睛盯著她。 她從他們的目光中讀出:小屋真的塌了。 一點不錯,昨天午夜十二時整,只聽轟隆一聲,小屋變成了一大堆鵝卵石。黎明前唐童已經讓一群背銃人圍住了卵石,並讓人從中尋找一些有價值的東西,然後一一裝入木箱。木箱裝完了,還有大量需要裝起的東西,唐童一急,想起牲口棚閒置了一口沒人用的棺材,就讓人抬了來——珊子一步邁入小院時,見大家正在為她斂出一些雜七雜八,叮叮噹當往那口半新的棺材裡扔,她的心不知怎麼揪緊了一下。 唐童這個夜晚讓珊子在牲口棚住下,一直陪在身邊。他哭了,一張咧了老大的、酷似母親草驢那樣的嘴巴一下下碰著珊子的雙乳。後來他好像又發現了什麼,舉了桅燈一照,發現她赤裸的身上有不止一處搓傷。 「我的老天,這是什麼鬼人吃了豹子苦膽?」 珊子一下下撫動他頭頂的鬈髮,說:「等明天去河口送東西時你就知道了。」 天一亮,由唐童和手下的幾個人背銃壓陣,兩輛大車一直往北,再折向西,直向著河口駛去。多半天的時間就挨近了小泥屋,快走到跟前時,唐童誇張地喘息,張著大嘴迎著泥屋,像狗一樣發出哈嗒哈嗒的聲音。 漁把頭在屋邊叉著腰看,並不上前。 「這是鎮上人哩!這是我的——咱的東西!」珊子指東道西,面向漁把頭大聲說。 漁把頭正得意地捋著鬍鬚,一個個端量這夥人;當他一眼看到了車上的棺材時,腿和手都抖嗦起來,嘴裡哼叫著走近珊子:「這是誰、誰死了……」 珊子這才看出他面無血色,每根鬍鬚都在打顫,不由得一怔。稍頃,她敲敲棺材說:「噢,不不,這裡面裝了東西,他們先是當箱子用用的……」 漁把頭這才明白過來,他跑了幾步,上前一把揪住牲口,一拳連一拳搗著棺材說:「這是做什麼!這是要做什麼?這是……」 珊子好不容易才把發火的漁把頭勸住。可是從那會兒這傢伙再也提不起神兒了,時不時總要瞥一眼卸下來的棺材。幾個人忙忙活活將運來的雜物搬下來並一一歸整,漁把頭從頭看了一遍這些零零散散的物件,順手拎起一副小紅肚兜兒、一個淺黃色的大乳罩、兩塊搓腳石,說:「我日他娘。」珊子說:「快別磨蹭了,來這麼些娘家人,你去弄條像樣的大魚待客吧。」漁把頭不吱一聲,拿上魚叉和抄網走了。 唐童對小泥屋的簡陋十二分驚訝,說:「這根臭光棍什麼都沒有!」珊子悄聲說了他藏下寶物的事。唐童跳起來,她一掌把他拍坐了。 剩下的時間唐童再不沉著,一雙眼在前後左右亂瞅,又出門在泥屋附近端量,用腳踢踢踏踏。漁把頭背著三條小腿那麼粗的魚過來,問:「你要撒尿?這裡沒茅廁,隨便。」唐童只好解了褲子,一邊還在盯視牆基、放了一堆雜物的破船。 唐童離開,沒過三天又回來了,肩扛一半豬排說:「這兒日子太苦了,俺娘家人不放心哩!」這一次漁把頭喝了不少酒,當場表演大口咀嚼海草海參的猛相,唐童朝珊子擠擠眼說:「真是條英雄好漢哪!」漁把頭說:「其實我壓根兒不用什麼魚叉!我赤手就能擒來大魚!」說著領他們往海邊走去。 這天風浪湧起來,海水呈墨色。漁把頭一個猛子紮入,一直往裡游去……唐童看著海裡的人,對珊子咂咂嘴:「這傢伙呆在這兒一天,咱就沒法挖找那些寶物。」珊子一直看著遠處浪尖上那個黑點,沒有應聲。唐童說:「這傢伙吃我一銃就好了。」珊子盯他一眼。他把臉轉向遠海,咕噥:「這會兒給他一銃,誰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就再也回不來了。」 餘下時間珊子臉色難看至極。那個浪尖上的黑點開始變大,他們都看到他的大臉了,他一隻手劃水一隻手擼著臉上的水花……珊子小著聲音,自語般道:「你去林子裡采那葉子吧。」 唐童蹦起:「知道,老牛吃了鼻口躥血……我給你一大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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