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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總之這是記憶中的第二個炎夏。中午,家家都敞窗納涼,在靠近北小窗處安置一張木椅或小床,差不多都是一直呆到下午四點左右才肯挪窩。可是這一天,就像被一個聲音統一召喚過一樣,不止一個鎮上人突兀地結束了午休,無聊而又急切地從小後窗探出頭來。他們的目光尋索一會兒,然後一齊聚焦,盯在了同一個生人身上。

  這是一個說不清年齡的老男人,正在爬上石頭街的一道緩坡,步子遲緩卻相當有力,每走一步,略顯大些的頭顱就向前探一下。他雖然骨骼壯實,但個子只達到中等以下,加上天熱只穿了短褲和小搭袢,所以松松的皮膚和凸出的肋骨顯露無遺。他的額頭突出而堅硬,泛著亮光並生著一簇皺紋,加上緩慢的步履和呈羅圈狀的弓腿,使見他的人無不想到了一種動物:龜。從中午第一眼見面到後來,人們就一直叫他「老龜頭」。

  老頭那天爬上坡來,擦著稀薄的汗粒,仰頭望著石頭街兩旁探頭豎腦的窗子,用一種少見的沙啞嗓子問:「請問有個叫珊子的姑娘住在這裡不是?」

  窗戶無聲地關了。老頭連問無果,就繼續往前。這時所有的小窗再次打開。只見他不知怎麼走到了黃色卵石小院前邊,像畏懼陽光一樣仰臉觀望,後背上的布囊鼓起來恰像一副沉重的龜殼——這會兒還沒容他再次打聽,院內那扇小窗戶就打開了——人們事後無不稱奇,複敘說:「怪極哩,就像事先把一切都算計在內似的,人家珊子穿了嶄新的花衣裳,正從窗上笑臉盈盈招手呢!」

  不用說老頭就邁著緩慢有力的步子進屋了。窗子和門隨即關閉,顯然主人對這個夏天的炎熱並不在乎。街上的人一直從小窗上盯過來,發現珊子家窗門緊閉直至太陽落山。掌燈時分,窗紙上透出溫馨的光,一度還映出兩人疊印的身影。這樣一直過去了三天,小院裡既沒人出門,又無聲無息。「怪耶,他們買菜打水都要出來啊,難道早已備好了多日的糧秣?」鎮上人越發迷惑了。

  第四天下午,天熱得雞子兒都能燙熟。小院的門打開了,只見那個老龜頭像來時一樣打扮,只不過神情多了一分欣悅和滿足,又長又深的鼻中溝重重地垂下來。珊子攙扶著他,一張容光煥發的臉上滿是甜蜜和欽敬,樣子十分殷勤。她一直將老龜頭送過了石頭街,又站在街口小聲說了一會兒話。到了兩人分手的時候了,有人親眼見老頭兒邁動一雙弓腿跨到了路邊,原來是要采一枝打破碗花兒——原以為老頭是想把這花別到珊子的頭髮上,誰也未曾料到的是,老人顫顫抖抖的手一下就把花兒插進了珊子的乳窩那兒。珊子低頭看花,老頭憐惜地拍了拍她的臉。

  他們就這樣分手了。

  那天珊子站在鎮邊,一直目送烏龜似的老人緩緩離去:老人走進西面的一片蒼茫之中,又折向南,那兒是連綿的群山……珊子胸前的打破碗花顫顫悠悠,映襯著一對碩大的乳房。事後鎮上人不得不如實地說:那天下午珊子有些可憐,孤零零站了許久,一對大乳房被西邊的太陽照得通紅通紅,像一對熟透的南瓜……

  這些都是眾口一詞,所以早已不是傳言,而直接就是事實:珊子在最火熱的夏天過完了自己的新婚,那是如火如荼的三天三夜,從此徹底告別了處女時代。三天一過,新娘臉上的紅暈一褪,全新的歲月也就開始了。

  對於那個有些詭秘的烏龜般的老人,鎮上漸漸有些傳言,說他本是大山裡的一個異人,半輩子隱下來,自有些過人功夫。俗話說好馬不吃回頭草,老人平生只一次光顧棘窩鎮——他當是慕名而來。

  收徒記

  「過了這三天,姑娘鬧翻天;白天睡叫驢,夜裡抽大煙。」棘窩鎮用一段順口溜兒概括了珊子日後的生活情狀。她本來就是個潑辣無敵的主兒,但在男女事情上主意堅定。自從把自己交給了那個烏龜樣的老男人之後,整個兒人就變了。

  那個難忘的夏日,她先是靜養了幾天,而後嫌天氣太熱,一天到晚不再關閉門窗,也不穿衣服,在院子裡進進出出,讓街上人見了大驚:謔咦好大的光亮閨女,白胖喜人,嚇死咱莊稼人不償命啊!石頭街上的人從此不再安寧,各家老人嗵嗵關窗,一遍遍囑咐自家孩子:別再探頭探腦,出門也千萬要繞開黃色卵石小院走路啊,那兒是禍殃之地。

  消息悉數傳入唐老駝耳中。為了使沸沸揚揚的鎮子平靜下來,他親自背一支長杆火銃去了那個小院,站在門口閉目長喊:「你給我先穿戴齊整!」裡面的很快應聲,喚他進屋。老駝仍舊閉著眼:「咱今個是為公務傳你,你給我出來答話。」珊子穿著一件水紅色小紗衫出來了。唐老駝呵斥:「呔!你也是做過婦女頭兒、使過銃的人,該知道軍令如山倒的老理兒。我先給你說下,在自家炕上光了身子打挺兒,打斷了脊樑骨我都不管;你要在外面放了光,我這銃會發火哩!」珊子點點頭:「成。不過你也別指望人人都端得住銃哩。」

  夜裡背銃巡街的後生常被珊子喊進屋裡喝一壺熱酒。所以全鎮的後生都願當值,不該夜巡的也賴在街上遊蕩。只要是出了黃色卵石小院的男子,無不對小院主人佩服得五體投地:這不僅是對一個完美肉體迷戀的結果,更有一種心智和性情的絕望般的征服。珊子在與之共處的寶貴時間裡,著實從頭教導了他們一番,這使一個個見識狹窄的棘窩鎮男人先是瞠目結舌,後是唯唯諾諾。他們在她的大口暢飲和高聲浪笑中,在她一條豐腴的長腿確鑿無疑地踩在炕席子上、一隻手托著青銅水煙袋侃侃而談時,感到自己是那樣萎縮和渺小。「人這一輩子啊,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天外有天啊!」他們出門時,總是懷有一種欣悅和驚懼相摻、一種探險般的戰慄和後怕,等等難言的複雜心情。何時再次返回那個小院?這還真得鼓起十足的勇氣,比如先要戰勝溢滿了整個身心的自卑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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