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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喊過之後,鎮上並沒有出現許多陌生面孔。原以為精靈們會儘早歸附鎮上,結果沒有。人們議論:「許是老駝等勞力使,許是一計哩。它們八成是害怕火銃,這物件一扳機子轟嗵一聲,打雷似的,貓啊狗啊哆嗦一下尥蹄子就躥,想想林中野物又會怎樣!」「那它們逃了哪去?剩下的邊邊角角盛不下那麼多呀,別處又沒有棘窩這樣的大林子!」「誰知道,許是跑到了外國。外國人眼珠藍瑩瑩的,大多是野物變的……」

  唐老駝治下的棘窩鎮因為過於專注那三件大事,只忘了一件小事:吃飯。有一天早晨全鎮人都發現沒飯吃了。

  唐老駝治鎮以來惟一一次蔫了。他咕噥:「我老駝大江大河都過來了,想不到小河溝裡翻了船。」他餓得背不動銃,老婆草驢宰了一隻野貓給他和兒子吃了,他才緩過勁來。幾天斷糧,全鎮的雞狗鵝鴨、後來又是為數不多的幾隻貓,悉數入鍋受烹。樹木葉子和皮也全都擄光了,這時候才有人後悔砍樹。草驢本來就是瘦長身個,這會兒餓得系不上褲子,動不動就掉下來半截。老駝?罵她:「你這個不長進的東西,越餓越騷!」草驢把褲子提上說:「駝呀,孩子都這麼大了,快別這麼說,還是想法出門弄些糧食來家吧!」

  唐老駝拖著火銃出門了。有三個鄉棍跟上他,剛走到半路就趴下了。老駝去了三天,回來一看全鎮人餓死了四十幾口、餓昏了一多半!他自己卻是紅光滿面,兩眼有神,火銃又背在肩上了。草驢牽著唐童迎上去,剛喊了一句「救命」,就沒有力氣了。老駝一手挽住老婆一手扶起兒子,對躺在地上眼巴巴看著他的鎮上人喊道:

  「俗話說『萬物土裡生』,咱幹嗎不直接吃土?我這回出門算是知道了,咱從今兒個開始吃——土!」

  人們面面相覷,老駝卻當眾示範:伏下身子扒開一層浮土,再扒,將濕土中的一塊鏽鐵扔開,再扒……土太粗了,他罵、甩手,讓人取來一把鍬。一層層挖開,三尺深了,姜石層也露出來了,下面才是黑細泛油的黏土。他取了一塊搓成拇指粗的細條,然後從一端吃起來。全鎮人都笑了。

  兩天后所有人都開始吃土。第三天有人向唐老駝報告:鎮上吃土的人中,有一多半死了。唐老駝氣得大罵:「這些饞癆惡鬼!一見了吃物就下狠口,不噎死才怪!也罷,有的人祖上三代是霍家後人,他們腸子細薄食不得土,他們死了活該!」正罵,唐童過來了,說我媽也死了。老駝看了看捂著肚子死去的草驢,慨歎:「想不到啊,你也是隱下的一個霍家後人!」

  又過了許多年,鎮上人才停止食土。不過一開始吃全糧卻不再習慣,不得不摻進一些泥巴。那些饑餓的年代啊,死也不忘的歲月啊,唐老駝對長成了半大小夥子的唐童總結說:「壞事總會變成好事!這一來餓死了一些人,可也純潔了隊伍:霍家後人全餓死了!」唐童眨著眼問:「就一個也沒有了?」老駝沉著臉望向北?方:「也不能大意啊,那個霍老爺不是坐樓船裝死入海了嗎?或許他們會從海裡上來!」

  這話剛說過沒有幾天,棘窩鎮就發生了又一件值得載入鎮史的大事:失蹤幾十年的良子回來了!不僅是他,還手牽手領了個五六歲的小姑娘——有人說一個穿了蓑衣的女人把他們送到鎮子邊上,俯身親親孩子,就離開了。

  鎮上的老人大多餓死了,剩下的幾個也認不得故人,因為良子離開這兒實在太久了。瞧這個浪子如今變成了什麼:鬍子白了,頭髮又長又亂像沒有漚好的檾麻,臉上是枯樹皮一樣的深皺,衣服等於沒有,因為大致由樹皮破布之類連綴而成。他身邊的女孩倒是精神,大眼水生生的——鎮上人從未見過這樣的大眼睛,看上一眼,記上一生。小姑娘身上是一件馬蘭草織成的小蓑衣,看上去金晃晃的,俊美精巧極了。

  既然沒人能辨認良子,那麼唐老駝是絕不放心收留他們的。他擺了案桌審了三天,一再問的只是這樣幾句話:「你這麼多年究竟躥到哪裡去了?以什麼為生?這小女孩又是怎麼來的?」

  良子答:「那會兒鎮子呆不下了,俺自願做了守林人。這孩子嘛,是我在林中撿來的一個孤女,俺倆相依為命。」

  「我可不信你的鬼話。我到死也不信。」老駝叼著洋煙說。

  唐童在旁邊一直盯著小姑娘看,嚇得她藏到了良子身後。老駝又說:「保不准你們從海裡上來,是霍家後人哩!」良子雙手大搖:「不是不是,真的不是……我是良子,我不過想葉落歸根。」

  這會兒唐童突然伏到了父親耳邊,咕噥了幾句。老駝笑了,喊:「來人啊,挖一團泥巴來!」

  泥巴來了。老駝說:「咱鎮上,只要不是霍家後人,沒有不敢吃土的!」

  良子皺著眉頭四下看看,然後伸手抓過了那團黏土。他小心地吹了吹,又剔去幾粒粗砂,慢慢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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