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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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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知曉林中秘密的是來往於鎮上、穿行于山地和平原的某些異人。這些人從古至今都不曾絕跡,他們穿了破衣爛衫,四處遊走,全部的財物僅是肩頭那只黑乎乎的布卷兒,臉上是污垢,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他們口無遮攔,語無邏輯,說東道西,串百家門討百家飯。當地稱這一類人為「癡士」,如果是出奇髒膩或言辭極度混亂,就稱為「大癡士」。這些人在林中采野果,在海邊撿螺貝,睡草窩喝溪水,據說個個都結交了野物朋友。當然那不是一般的野物,而是它們閃化的精靈。傳說這些癡士當中也確有高人,他們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手段全都來自野物,即為精怪所授。 癡士來到鎮上,少不了有人與他們攀談,打聽一些外面的、林子裡的事情。這些蓬面怪人常常言不及義地胡說八道,但聽者總會各取所需,從中分離出較為可信的部分。癡士們說:你以為那個霍公真的死了?沒有哩!那個好色的傢伙不過是吃了林中精怪的裝死藥,然後坐上樓船一口氣漂蕩到大海上了,人家這些年裡美事連連,正優哉遊哉呢!「那他就捨得下這麼大一座霍府?還有無邊的山林田產?」癡士搓一把灰臉:「呔!他那是知道響馬要來,反正萬貫家產保不住了,不如吹燈拔蠟早早走人。再說了,一個一個美人魚往樓船上跳,兩手一抱還不恣死?」 聽者將信將疑,盯住癡士看。 「只要起了海霧,那只樓船就會偷偷摸摸靠岸,幹什麼?接林中野物上船嘛,它們都是老傢伙的老相好啊。俺常在大霧天裡趴在海邊上看,親眼見過上船下船那些美人啊,抱孩子的,小奶兒鼓鼓著的,穿了旗袍敞了懷的,一個個花花色色,直讓人看得滿頭大汗!她們可不管別人,碰了面就在船舷那兒一下連一下親嘴兒……」 「說說良子吧!他真的在林子裡?」 「那還有假?那是個機靈人兒!他捨下了鎮上一兩個閨女,得手的是滿林子的野物!你以為他吃虧了?不瞞你說,別說是他了,就是咱,也交往了至少一打兒好物件,真的,唉,咱一說到這上邊就得咂巴嘴了,為什麼?舊情難舍啊!不瞞你說,狐狸,花鹿,麋子,凡是野物都有精靈,都想圍著人親熱一場,解解悶兒。它們不是人,可它們要動了感情才不得了哩,比如老兔子精,她摟上你你還想睡覺?親不死你!再比如野豬精,儘管有些膻氣,尿騷刺鼻,大大咧咧的也蠻通情理。花鹿好啊,這是真正的美妙娘們兒,也會打扮也俊俏,小花披肩從不離身,渾身上下香噴噴的。最可人的是刺蝟精,她們羞答答的,走路一挪一挪蠻像大家小姐,有股熱辣辣的心勁兒。她們個個都有一副好臉蛋,親熱的時候使勁紮在你懷裡。你想想多好啊!纏纏綿綿,纏纏綿綿,小手兒搭在你的肩上。聽人說霍老爺這輩子最疼愛的野物不是別的,就是一個刺蝟閃化的大閨女。她們不聲不響,咳嗽起來小音小嗓的,百依百順!不過你和她們在一塊兒時不能急,千萬不能急!為什麼?就因為她的一身尖刺是隱起來的,當然,肚子啊胸脯啊軟綿綿怪好哩。不過你就是不能急,你要一不小心碰痛了她、惹惱了她,她就會不情願地一抖瑟、一球身子,這下糟了,你的下身保准就給紮得血糊淋拉的!所以說嘛,睡刺蝟,你得有耐性……」 我就是響馬 棘窩鎮如今姓什麼?姓唐。石頭,樹,街上跑的狗,還有一片片的田地,都姓唐。這與當年凡物皆有主、樣樣都姓霍是一個道理。這個老理兒是坐在太陽底下吸煙的老人說的,有一天他們正這樣說著,一步跨過來唐老駝,把老人的煙鍋一撥拉喝道:「狗日的物件胡咧咧什麼?你把我當成地主老財不成?」他罵完就攜著一支火銃走開了。老人盯著他的背影說:「這麼厲害,還說棘窩鎮不姓唐!」 唐老駝自小離村,中年以下的人沒有記得他的。可是上年紀的人都知道他出門當了響馬。「老駝走得遠哩,這叫兔子不吃窩邊草。」鎮上老人說。有一次鎮上過隊伍,許多上年紀的人都說其中一個騎了大馬的人極像老駝,但不敢肯定。那一次隊伍劫走了鎮上不少錢糧,殺了幾個胖子祭了旗,然後就離開了。過隊伍時女人照例把臉上抹了鍋底灰,可想不到這幫響馬連正眼也不看她們一下。鎮上人從此知道:響馬也不盡相同,就像吃藥忌口一樣,這一夥是忌女人的。結果對她們秋毫無犯。 最後一撥佔據山地的響馬徹底改變了鎮子。這一夥人勢力強大,砍林伐樹,像上幾夥一樣四處尋覓霍府的人,只不過更加賣力而已。儘管霍姓人家個個潛逃,鎮上一時荒涼了許多,但山上下來的人還是不依不饒,仿佛掘地三尺也要把霍家人找到一樣。他們一家一戶探訪,還扮成林中來的采藥人、叫花子,一邊拉家常一邊尋蹤問跡。經過一個多月的明察暗訪,那些遠遠近近隱下的、藏在巷子旮旯裡的霍家後人都給逮到了,男男女女一共三十三人,都是戀著鎮子不願遠逃、心存僥倖的人。這些人用鐵絲拴成一排沿石頭街走過,押解的人一路上都在破口大喊:「殺!殺!」 三十三人不論男女老少,捕上山去一個也沒活著回來。那是個腥風苦夜,林子裡一片哀聲。響馬頭兒放言:「那些畜類野物與霍家都是一夥!哭吧,哭的日子在後邊,找個好日子將林子一把火焚了,看你們在哪安窩!」這嚎聲一停,林子立刻鴉雀無聲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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