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慧·第三章
01
我深信,人的一生即便只改變了其他人中的一個,也是非常了不起的。實際上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影響力比想像中要少得多。但人只要一息尚存,就會努力地說
服別人、引導他制約他,使他符合自己的願望。這是人的美德還是惡習?
我發現自己也是這樣的人。我特別寄予希望的是兩個人:
你與梅子。我這樣做了很久,直到現在才明白我根本不能改變你們。我說過,
面對著纖弱的梅子,我有時忍不住想:她體內何以貯藏了那麼多的執拗?
有人生來不理解一種事物,有時最終都不能理解。這期間他(她)無論做出多
大的努力,認識卻沒有多少增長。人好像一開始就被劃分了和規定了。比如說梅子
與鼓額,她們之間的區別簡直是與生俱來的。
梅子每一次來葡萄園,她們倆都會有驚愕的對視,讓人在一邊看了發笑。鼓額
知道對方並無惡意,但還是像看到了一頭陌生的巨獸一樣,一邊看一邊繞到響鈴身
後……我對梅子說:「她見了你害羞。」梅子哼一句:「她可不是害羞。」
鼓額摘最好的葡萄給梅子吃;梅子指導她剪了一個時新的髮型。但她們之間還
是很少說話。梅子背後說:
「這個不姑娘怪極了——我從來沒見過這樣怪的小姑娘!」
我告訴她:鼓額一點也不怪,她平凡得就像地上的一株莊稼。你只要走遍了這
兒的村莊,就會發現她們個個都一樣……
梅子認為這絕不可能。她對那個鼓鼓沉沉的額頭、黑亮的大眼睛,都感到一絲
神秘。「她就像個精靈,一個小精靈。
她不說話,可她什麼都明白——她那個大腦瓜裡裝的事情多得嚇人。我害怕不
聲不響走來走去的人……」
那時鼓額還沒遭到那次襲擊,如果現在梅子這樣說,我會特別受不了。但即便
那時我也很敏感地感到了某種刺痛般的難受。我忍著什麼,替這個貧窮的孩子辯解,
我告訴妻子:
「別這樣說她,她是個淳樸到極點的好孩子。她生下來就沒穿過一件像樣的衣
服,吃的也是一些粗糙的食物。她缺乏營養,所以沒有長成高個子。那鼓鼓的額頭
可能是小時候缺乏鈣質造成的……她走路沒有聲音,那是害怕,她真的害怕……」
「別胡說了,這兒有什麼可怕的?誰對她都很好,怎麼能害怕呢?」
她不耐煩地打斷了我的話。
我只有進一步解釋:「不,對比起來,她比其他人還是膽小一些。我也不知道
她為什麼要害怕——但我的確知道她有些害怕。好像因為出生在那樣一個家庭吧,
村頭、民兵連長,差不多任何人都敢喝斥他們,她覺得要四處小心!還有,她在你
的面前有陌生感,活潑不起來……」
「我對她怎麼了?」
「你對她沒有像對待親姊妹那樣,這點她感到了。你是另一種人,這點她也感
到了。」
「天哪,我對她多好!我甚至親手為她剪髮……她的頭髮多硬,像男人的頭髮
一樣。」
「那也不行。你離她太遠了,你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她見了你就不會放鬆……」
梅子定定地望著我,像要探尋一些重大的秘密:「她在你面前就能放鬆嗎?她
就不害羞不害怕嗎?」
我如實回答:「是的。」
「為什麼?」
「……」
「為什麼呢?!」
我努力地想了想,說:「因為我屬他們、她的父母那一類人,真的。我離他
們近,我走入了他們中間。他們憑感覺就能明白這一點……你不要懷疑我這個推斷。」
梅子越發不解地望著我。後來她撅撅嘴,忙別的去了。她會接著想下去。她大
概想——我們夫妻之間反而離得遠——是這樣嗎?!
是這樣。這是天生的。但是我愛梅子並終於結合。我愛上了一個不同血脈的
「異族人」,我早說過。但她本能的、與生俱來的一切對我構成了挑戰。也許我是
懷著改變一個人的宗教般的情感愛上了她。我發現自己正在失敗。
後來梅子在背後又議論起鼓額,對她紅薯般的膚色、衣著、微腆的肚子、走路
屁股撅起的樣子……一一表示了不滿。
這太過份了。我想大喝一聲:住嘴,別污蔑我的姊妹!但我沒有那樣做。我忍
住了。我只是從她的議論中,強烈地感到了來自另一個方向的歧視——是的,這是
歧視,對窮人的歧視……
梅子也許並不富有,正像我不富有一樣。可是她以另一種目光看著這塊土地上
的孩子。
我發現無法說服梅子。
……她給我留下的這個印象,讓我常常想起。我有點對不住鼓額似的,因為我
看到梅子走後,這個小姑娘立刻輕鬆了許多。她的笑也真切多了,她敢於大聲呼喊
斑虎、叫響鈴和拐子四哥了。
現在鼓額遭受了強暴,這已經無可挽回。我端量她靜靜地躺在那兒,滿臉的抓
傷,頭髮散亂,突然想到的竟是梅子那時對她的一些議論。多麼弱小無援的一個孩
子,多麼可憐。
我現在算是明白了,對於被侮辱與被損害者而言,永遠也不必乞求來自另一個
方向的同情和支持;它們是那樣不可靠。即便梅子這樣的好人,一個善良的女人,
也自覺不自覺地流露了歧視。世界多麼可怕。世界上哪兒去找不歧視窮人的人呢?
同時也再一次說明,他們可能依靠的,永遠只是自己。什麼幻想也不能要,要
徹底丟開虛念。
鼓額勉強吃了點東西,在響鈴和四哥的日夜照料下恢復了一點點。她在我們稍
不注意的時刻跑走了,一直跑到父母身邊。這一下可把我害苦了。我盡可能不去想
這事情的始末,不敢走進那個底矮的小泥屋。我不知道見了那兩個老人該怎麼說,
怎麼有勇氣面對那兩張疲倦衰老的臉……也許他們會問:「俺把孩兒交給你了,你
是怎麼照料她哩?這會兒俺孩兒怎麼辦哩?」
那時我會無地自容。
但無論如何我還是要到那個村莊去,去看望鼓額。那天我走在長滿了蕪草的田
埂上,看著滿地黃瘦的莊稼,心想:這個世界多麼危險哪!這個世界對於窮人而言
是最危險不過的了……
如果這條荒土路上走著梅子,她與我一起,我的心情會好得多。她一時不會到
這條小路上來的……
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才讓鼓額重新回到了葡萄園。她遵循了多麼奇特的邏輯
啊,她竟然或多或少認為這一來自己有了新的罪孽。她害怕見到園子裡的每一個人,
連斑虎的注視也受不了。她撲在響鈴懷裡哭著,響鈴最後忍不住也哭起來。
她很快消瘦了,本來就弱小的一個人,這會兒變得讓人目不忍睹。響鈴偶爾把
她擁到懷裡,拍打著、安慰著,像護住了一個小娃娃。幾乎一整天裡聽不到她一句
話,她只是默默做活,勞動會使她忘記什麼,所以我們都沒有阻止她。她有一次定
定地望著我,說一句:「……我完了。」我告訴她:你一點也沒有完,像過去一樣,
誰也不能改變你!她不聽,木木地重複一句:
「我完了。」
我心中的憐惜和自責無法用語言表達,只覺得重若千斤的擔子壓在了肩上。我
心裡一遍又一遍自叮:這一下你更明白了吧?你好好地保護她吧,她是你的親姊妹,
這種保護再細緻、花費再大的精力都值得,都不過分……
鼓額在園子做活時,四哥或其他人都在旁邊。這樣她一直活動在大家的視野中,
好像她隨時都會失掉一樣。可是我們面前的路太長太長了,又有多少像鼓額一樣的
人?我們就永遠注視著她嗎?有一次鼓額隱在了一叢葡萄樹的後面,久久沒有聲音,
大家發現後都跑了過去;她和斑虎依在一起,緊緊摟住了它的脖子,臉貼在一塊兒,
淚水順著鼻子兩側流下。
斑虎頭顱昂起,直直盯著面前的葡萄樹,像個男子漢那樣堅強。我們走開了……
一連多少天,我心裡都像塞了一把草。無處訴說無處求告,四周被荒蕪所困,
霧靄籠罩四野。我知道一個長夏的酷熱蒸騰了大地上的鐵與鉛,它們浮到空中就會
壓迫萬物。你的那個城市呢?你怎樣?愉快還是憂傷?你高高的身影仿佛在林蔭路
上晃動,站在秋天的法桐樹前,望著北方……你還想得起那道山脈上的浪漫旅行嗎?
再往北不遠就是我的平原了,這兒有我們的葡萄園,有我們被欺淩的少女……你什
麼時候來這兒呢?
我開始懷念那座城市,它給予我的全部痛苦和幸福,這會兒都倍加珍惜。一轉
眼白髮生出來,人蒼老了。我以前遙遙觀望的那一切都緩緩地、又是猝不及防地走
近了我。還記得我們一起聽那場音樂會嗎?我曾為不加保留地讚揚那個小提琴手而
後悔呢,這多麼可笑。不過那是我的真心話,他那時的確是個異常優秀的人物,一
個藝術家。我覺得他從頭至尾都傳導著神秘之聲,小提琴像從他身上長出來的一部
分,是他的枝椏上結出的一枚果子。那一天我因為他而增加了額外的、巨大的幸福。
你明亮的眼睛看看我,又看看他,羞澀異常地把臉轉向了一邊。
我多麼希望再有那樣的一個夜晚。哦,多少年了。三個人的頭髮都像漆過一樣。
青春多麼強大又多麼脆弱!它駐在人的心中,執拗地不肯離去……你告訴我與小提
琴手青梅竹馬般的相處,你們共同讀過書的小學和中學,他在夜自習時怎樣小心地
捏過你的辮梢。讓人嫉妒也讓人興奮,我不認為小提琴手還會捲土重來。大概沒誰
留給他那樣的機會。我這個山裡野人可不那麼好惹,我想我可真算個人物啊。我瞅
准機會就損一下小提琴手,說他眉毛長到了一起,屁股過大,一雙眼睛像紐扣。你
笑得合不攏嘴,露出了潔白齊整的牙齒。僅僅為了看看這樣的牙齒也要說說別人的
壞話啊。
今天想起來有些後悔。我在那樣的時刻並沒有表現出多少純粹性。
這些往事潤澤著我,緩釋著我。你、梅子,還有我們這個大家庭——葡萄園茅
屋中的所有人,包括斑虎,都是我人生之路上遇到的珍寶。我永遠感激著冥冥中的
某種力量和意志,他慷慨仁慈,給予我如此巨大的恩惠。沒有這一切我是無法生存
的。
所以我對於這兒可能遭遇的任何一點損傷、發生的變故,都耿耿於懷。無數的
纖絲連接著我與這兒的一切,無論是睡眠中還是勞作中,我們都緊緊相牽……
***
由於我徹底辭掉了公職,所以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返回某個機構。我有個朋友也
這樣做了,後來想複職,結果遇到想像不到的困難。這像背水一戰,實際上這一切
早就開始了。當明白了自己從哪裡來、還要到哪裡去的那一天,人就給自己斷了世
俗的後路。
梅子一家那時用了所有力量來阻止我,岳父甚至說「離開了隊伍」。明明是一
個機構,怎麼會是「隊伍」?他說那可是我們的「另一條戰線」,怎麼不是隊伍?
我說難道我們的平原就不是「另一條戰線」了嗎?那片廣闊的土地不是任何人的,
正是「我們」的……他一時無語,最後仍咕噥:「入伍不入伍可大不一樣,入伍就
是……」
岳母雖然也強烈反對我離開,但態度溫和多了。她胖胖的手掌每天都要動動我
的衣服、頭髮,說:「你爸說得對呀,要有個組織紀律性兒……」我從不駁斥她,
我感激她慈母的心腸。當我有時凝視她弓腰勞作的身影時,心裡總忍不住一陣激動。
沒有母親了,我世上只有這一個可稱為母親的人。我從他們的話中終於明白:在一
部分人眼裡,土地及土地上的人早就給拋棄了——那兒的一切都沒有「入伍」……
岳父與柳萌關係融洽。柳萌與這個城市所有資格較老的同志都來往密切。岳父
這樣評價柳主編:「年輕、有魄力,原則性較強,幹群關係好……」最後一句不太
恰當,她主要是與領導好。岳母對她的評價比較客觀,說:「這個同志啊,做閨女
的時候就活潑,領導一揪辮子她就笑……」反正有一陣柳萌與梅子一家配合得天衣
無縫,一會兒軟一會兒硬。柳萌堅持不讓我離開,鼻子酸酸地說:
「我多麼想看著你成長起來啊!」
我說我已經成長起來了。她說我還要發展,幹嗎非這樣那樣的?看看那個毛髮
濃重的男編輯,還有小女打字員;全社都動起來了,形勢從來沒有這樣好過,你為
什麼要走呢?
我把雜誌社的所有情況都向梅子一家羅列出來,我想讓他們明白:這個「隊伍」
是很不磊落的一支隊伍……
我決意離開。在作出這個決定之前,我又一次向梅子講著大山裡的流浪——不
記得以前講過這麼多細節。我們兩人都沒有睡意。我像與她置身于山間石屋之中,
四周只有重重疊疊的山影。夜鳥的啼叫非常遙遠,它在艱難地呼喚。巨石不知被什
麼碰落了,它從山澗裡一直滾動而下,發出了令人驚顫的轟響。這是那一片大山哪,
那一片渾渾茫茫的大山。
大山裡有那麼多甘甜的溪水,灌木尖梢上有那麼多通紅的野果。頑皮的小狐、
迷路的山娃,剛剛長成拳頭大的草兔。
老獵人的黃狗、山坡下一望無邊的白茅花……一個可怕的寒冬,大雪封住山口
四十天,我困于石屋,想著怎樣突圍……
跌跌撞撞來到山下一幢小孤房子前,忍著腿上的傷痛去敲門。
我這是第幾天沒有吃上一口乾糧了?開門的是山裡老媽媽,頭髮如雪。她六七
十歲的樣子,一手扶門一手打著眼罩看我,看清了,一把將我拉進去。我低聲嚷叫
著,這才感到鼻子凍得像針紮一樣。我捂著鼻子繼續嚷叫,那是饑餓求食、喪失了
理智的時刻——這種情況人的一生也遇不到幾次,所以我再也不會忘記。老媽媽把
我推到炕上,將麻袋片改制的一床大被子捂到我身上,然後在下邊點火熬粥。不知
是什麼做成的粥,灰黑色,冒著誘人的白氣;裡面有幹薯葉、兩片鹹菜。我一把抓
牢了那個棕色大碗,一口氣將這碗黑乎乎的湯喝光了。
這是世界上最難忘記的美味,它讓我一輩子都找不到言辭形容……
那個長夜我對梅子說:讓我走吧,讓我去找那個棕色的大碗,那一碗灰黑色的
粥。
喝過粥我就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那麼溫暖。我覺得像在山中石屋做
夢。我想伸伸胳膊,發現像被縛住一樣,一看,那位滿臉黑皺的老媽媽正摟緊了我,
閉著眼睛輕輕拍打我。我的頭正枕著她的胳膊,她嘴裡小聲哼著……我一掙坐起來,
她趕緊摟了,叫著「娃兒娃兒,啊喲我娃兒……」她伸長了兩手按在我的頭髮上、
臉上,從上到下地撫摸。她後來又一次把我摟住「冷吧娃兒?啊喲我娃兒冷哩!」
她迅速解開油黑的大襟衣服,用它把我緊繃繃地卷裹懷中。老媽媽兩臂有力得很,
我覺得脖頸那兒被勒疼了。
不知怎麼辦才好,我只想哭,只想放聲大哭。我還想儘快逃脫,可是……外面
的大雪有好幾尺深,飄飄雪朵又落下來。所有的山徑都蒙住了。
我央求什麼,我告訴她從山上石屋下來,因為有一天在那兒過夜,一場大雪把
我困住了,我冒著天大的風險爬下山來……她什麼也不聽,嘴裡嗚嗚羅羅咕噥,我
一句聽不清。她抱了我有半個鐘頭,又把我平放在炕上。被子蓋了又蓋,拍了又拍。
她轉身離去,一會兒捧了一枚李子核大小的面餅——它存放得太久了,也是灰黑色。
我不吃,她就放在炕席子上;後來她又走開了,再一次轉來時取出了小銅鈴、小老
虎頭帽兒、小枕頭……我突然明白了,老人把我當成了小孩子——她的小孩子!這
麼說她曾經有過一個孩子?想到這兒我心上一緊。
老人再也不離開,一直坐在我旁邊。她總要不停地撫摸我,貼我的臉,撫著我
的頭髮看,有一次還扳開嘴巴看牙齒。
她後來用力地拍著膝蓋,啊啊叫起來,眼望著窗外的大雪。那聲音時粗時尖,
大概猿啼就是這樣。她的目光和叫聲使我害怕了,我決心趕快逃開,再也不敢在這
兒過夜了……我再冒險也要踏上山徑。
可是天傍黑時,老人又動手為我做飯了。灶裡的火光映著小屋牆壁,美麗得無
法言說。飯的香味兒飄散出來,把我緊緊纏住。我想吃過這一頓飯再走——這樣肚
子不空,我可以一口氣逃得遙遠,逃到一個村子裡去;我相信這兒離村子不會更遠
了……這樣想著又捧住了那個棕色的大碗,貪婪地喝光了。
老媽媽坐在一旁,抄著衣袖看我。這提醒我她還一直沒有吃東西呢。我有些愧
疚也有些慌,去看鍋子——裡面什麼也沒有,原來老人只給我熬了這一碗粥。我難
過得不知怎麼辦,呆看著她。她把碗推到一邊,又將我扳到跟前,嘴裡嗚嗚羅羅叫,
用力摟到懷中。
「娃兒來哩,我娃兒啊喲我娃兒娃兒!」
她這樣摟了一會兒,又放開我,一個人跑到門口,望看黑漆漆的夜空,像上一
次那樣放聲叫喊起來。大山寂寂,只有大雪在飄落。我終於明白這位老人神經已經
不正常——也許有一天她唯一的小娃兒進山去了,去采野菜、去找野果子,天黑了
還沒有回來,然後永遠地消逝了。她從此站在門前盼著等著,面向大山不時發出一
陣猿啼似的哀號。這淒慘絕望的呼叫之聲,這會兒透著幾分熱烈和癡狂。大約她在
回告大山和黑夜:娃兒回來了!
我被深深震動著,又很快隨著黑夜沉入了無邊的沮喪。我不忍離去,可是我要
趕路,我要走向山的另一面啊……
入睡前,她勉強咀嚼了一點東西。我在燈光下仔細看了好久才辨認出:那是一
碗摻了紅薯粉的幹菜葉兒……大炕燒得熱乎乎的,她用力摟著我,下巴壓在我的頭
頂,一雙手像銼子一樣,耐心地磨著我全身的毛孔。她按著我每一塊骨骼、從腳趾
到手指。我的淚水不止一次流出來,因為我想到了天亮之後的決意逃離。
這一夜我幾乎沒有睡著,她也沒有睡。神聖的母親的手掌撫摸我拍打我——她
大概從來也未曾想過、懷疑過我是個路人。她錯亂的思緒牢牢地把我當成了親生娃
兒。我閉著眼,用力忍住淚水……我想到了叢林中的茅屋,我的媽媽、外祖母……
正在這時她突然爬起來,劃亮了火柴,然後點上了小油燈。她端著燈走到炕前,一
點聲息也沒有。我仍緊緊閉著眼睛。後來她給我解開了衣服——我被提醒了什麼,
一點羞澀泛上來——我已經不是個孩子了——實際上我在大山裡流浪了兩年多,我
長大了,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可能是個赤身裸體的孩子……她生氣地把我護住身子的
手撥開,叫著「娃兒」,直把我脫得光光。我的眼睛儘管緊緊閉合,淚水還是嘩嘩
湧出……老媽媽像是沒有發覺我的哭泣一樣,端著油燈仔細看了又看,咕噥著,歎
息著,把我的身體翻來又覆去。她後來把臉貼到我的背上、腿上,又抓起我的手指,
一根一根輕輕吮過……
天亮了。我醒來了。什麼時候睡著了?我只發現屋子裡一片光亮刺眼,原來屋
外有了太陽。身邊是老人,她幾天都不吃不睡,太疲倦了,這會兒香甜地睡著了。
她的頭發散搭在枕頭上,像一捧雪……我該離開了,這是逃離的最好機會。
可是——我怎麼走呢?
「媽媽!媽媽!」我在心裡叫了兩聲,迎著她跪了下來……
我逃出了屋子。
一出門,半空的太陽、泛著光澤的雪,一齊刺我的眼睛。
眼淚流個不停,忍也忍不住。我摩挲著,回身給老人掩緊了門板。
……
我走開了,一開始是小步奔跑,後來掉到一個石坑裡,爬出來後就小心翼翼往
前挪動。我不敢回頭看那幢小屋子。我當然不會忘記,那裡面有個瘋迷的母親,她
令人恐懼,可是她挽救了一個迷路的孤兒。
我走過了不知多少山路。大雪融化了,太陽使整個大山流淚。我在向陽處的小
村找一點活兒幹,掙口吃的繼續趕路。
這個可怕的寒冬快些過去吧……走過了一個村莊又一個村莊,全力追趕那個春
天。可是有一雙目光永遠追逐著我,有一種呼叫永遠環繞著我。
我再也沒有了安寧。我一次次在半路上設想:我如果在那個小屋中,與老人一
起迎接這個春天呢?等到大雪化成溪水,大地裸露的一刻,我將去為老媽媽揀來果
實,抱來乾柴,備下滿滿一屋吃和用的東西——那時我再逃離就會好得多。
不難想像那個上午老人醒來會怎樣。我不止一次在山路上駐足,定定地望向山
霧迷茫的北方……
我對梅子說:這只是我經歷的數不清的故事中的一個。我只想告訴你:那兒需
要「兒子」。大山裡、平原上,很多很多地方,都需要「兒子」。
大地上母親太多了,而兒子太少了……
就這樣,我默默走開了。我到記憶折磨我的地方去了——從那兒到平原、到熱
燙燙的泥土上去。我來得太晚了,過去的石屋已了無痕跡。我多麼可怕,我這些年
心硬如鐵。
我想告訴梅子:什麼都不能使我悔和倦,因為我已經開始了總結,開始了對母
親的償還。我走得太遠了,雖然找到了幾位好兄長。兄長逝去了,我該返回了——
我的那幾位好兄長在世時也一定會舉雙手贊成我走去。
「柳萌多好啊!」梅子爸爸媽媽不停地讚揚,說什麼人一輩子遇到這麼好的領
導不容易,要珍惜,等等。其實好什麼好?我心裡非常清楚:在她身邊久了,說不
定還會犯下極其嚴重的錯誤。
無論如何,我的歸來是一生中的轉折,它對我簡直重要極了。也許,這就是今
天對我的最大恩賜,就為這,我也將格外珍視了。
***
我們附近那個國營園藝場正鬧得轟轟烈烈。這本來是我所見到的最好的一片果
園了,當年一步闖進它的疆界,立刻被它的開闊和絢麗驚得呆住了。多麼好的水土,
樹木蔥籠,濃密的葉子油亮油亮。當時是個初秋,只有極個別果樹品種進入成熟期,
大多數樹上掛著綠瑩瑩的果子。整個果園分成了一大方一大方,多年前培育起的地
塊中,長著高大繁茂的樹種;而後來應用了矮化砧木新技術的林帶,卻像茶園一樣
規整,果樹棵比灌木高不了多少,卻綴滿了果子。果林區被一條條大路方方正正隔
開,路邊是高聳的鑽天楊、白楊和銀杏樹。大小灌溉渠縱橫交錯,像分佈的脈管。
抽水機房有規則地羅列在園林中,它的四周總是長滿了蜀葵和千層菊。在園藝場工
作的人都格外有福分,他們大都是技術工人,來自四面八方。這兒從大專院校畢業
的果蔬系學生越來越多,而且有自己著名的園藝師。工人都穿了統一的工作服,那
是淺藍和湖綠色,左衣兜上方印了漂亮的手寫體場名;還有工作帽,女性蓬鬆烏亮
的頭髮從帽檐下溢出,美不勝收。
我記得那個初秋的上午,露水剛剛消失,工人們正伴著篷篷的壓氣機聲,手持
噴霧杆給果樹灑藥。陽光透過噴成扇形的霧氣射過來,映出一道道彩虹。我簡直看
呆了,站在那兒許久。護園狗在園中穿梭往來,它們鳴吠鳴吠低叫,身軀不時地貼
靠一下做活的人,以表達它心中的喜悅之情,不知誰把一條紅綢系在了花狗脖子上。
無數的鳥雀在四周歡叫,它們互為應答,言說著人們無法明瞭的話語。這是真正的
「外語」——傳說園藝場中有一位八十歲的老護林員曾經初曉這門「外語」,可惜
他在剛剛能夠破譯「早晨好」、「來人了」之類簡單生活用語時,就被孫子接回老
家養老了。
我來葡萄園後結識了一位女園藝師。那是葡萄樹生病時,我到園藝場求援時認
識的。她的母親是國內有名的果林專家,眼下正在一座著名城市裡任教。她受母親
影響,立志做個園藝師,並在大學時代的一次遠遊中看到了登州海角這片園林,一
眼就喜歡上了,畢業時堅決要求來這兒工作。她如今二十八歲,依然獨身:個子高
高的,喜歡穿奇裝異服,見了生人笑聲朗朗。她問:「你不覺得『女園藝師』這個
稱號很棒嗎?」
我說是很棒。她說當初選擇職業,正是沖著這個稱呼來的;如果有一天有關部
門對這一行改了稱呼,那她就堅決脫離這個行當。她說這話時態度嚴肅,使人想到
這絕不是玩笑。
還記得酒廠那位工程師朋友嗎?他眼下正因失戀而痛苦萬分。他的妻子是那個
酒廠的技術員,模樣就有點像這個女園藝師。所以當他死去活來之時,我突然想到
把他引到園藝場去。他去了幾次,反正業務上也有聯繫。我注意觀察了女園藝師,
發現她並不厭倦釀酒師。實際上我的這位摯友一表人材,長得極有男子氣。我試著
談論他,女園藝師說:「這個人真好!你看到了吧?他的頭髮是彎曲的……」
我認為事情有了良好開端。後來找了個機會,我就直言不諱地希望他們能互相
更接近一些,在情感方面……女園藝師大睜著眼睛,哈哈大笑:「你開什麼玩笑?」
我問:「你不喜歡他嗎?」「我幹嗎要不喜歡!」「那麼你……你們不想談談嗎?」
女園藝師有些生氣了:「我幹嗎要談談!我也許一輩子都不『談談』呢!」
她走開了。看著她高挑的身影、因為倔強而有些跳堊的步態,心想我未免太莽
撞了。
我將類似的意思對釀酒工程師說了,因為我寄希望於他的主動性——那樣也許
會好一些。我知道有些姑娘,特別是一些姿色出眾者,是非常善於使用反語的。誰
想到我的這位朋友聽了,一雙眼瞪得像鷹那麼圓,直盯著我,半天發出一聲長歎:
「你真是胡鬧!」
「為什麼?」
「你以為我還會愛上別的人?」
「……」
他輕藐地哼了一聲:「我誰也不會愛。我這輩子就守著她過了……」
我覺得再也沒有比這話更昏、更不可理喻的了。因為事情明擺著,那個人已經
毫不含糊地離開了他,而且正著手組建新的家庭,他怎麼能「守住」她呢?
我指出這一點。他瞥我一眼:
「我會在心裡守著……」
我再也無話可說了。
面對著一個「在心裡守著」的靈魂,誰能將其征服和摧折?他就這樣愛著,愛
得深刻入骨。
我好像被什麼擊中了。
既然面對著一個悲傷無望的平原,那麼就讓我在心中將其守住吧。這不是一條
欣喜異常的心路,而是執拗糾纏的開始。但我認識了守望的意義,我會守住她的。
如今那個園藝場再也沒有了往昔風采。它正被另一種潮流所裹挾,毫無抵禦之
力……過去那方整平坦如棋盤的園地,如今正修起高高矮矮的廠房,黑煙一團團湧
出,硫磺味兒嗆人。蜀葵和千層菊剛剛綻開就被垃圾埋上了,剛長到豐碩期的果樹
被連根挖除。精心修砌的水渠如今已改作排汙道……
果林仍在,但已是殘缺不全。這是我所親眼看到的最巨大的一次傷害,看得人
心裡發疼。
剩下的一片片果林還要忍受戕伐、等待海水倒灌的扼殺、土地下陷的折磨。因
為那個臨海礦區正逐步向北開發,一片片土地正在沉陷,髒臭的水窪不斷出現。下
陷地上長滿了蘆荻和蓼科植物,不知名的水鳥咕咕叫喚。園藝場的頭兒就盼著接受
礦區的土地補償費,以用作辦工廠、作流動資金。人們只得眼看著下陷地上的果樹
一點點沉入水中。
那些園藝工人呢?他們當中的一大部分已進入廠房車間,滿身沾滿了油污,一
個接一個的夜班使其神情萎靡。這是個極容易使人變得無精打采、變得陳舊的年代。
從他們懶懶的步態上看,他們的青春已經耗得差不多了,再也沒有餘力維護這片園
林了。
那個女園藝師的稱號依舊,但她所服侍的這片園林呢?我發現她臉上也有些倦,
好像一連多少天缺少睡眠。以往那雙閃著光彩的眸子,這時已有些黯淡。她穿了一
雙長筒皮靴,彎著腰站立,望著被毀壞了的園林,極不得體地罵了一句粗話。
她說:「我可能要回城去了。」
城裡等待她的又是什麼?我與她相反,我至今對這平原寄託的希望仍比其他地
方更大一些……
她不會知道我心裡正泛起無法忍受的痛楚,我正緊緊盯著這片園林——在它的
南端,沉入水中的那一片土地上,很久以前有過一座小茅屋啊!
我牢牢記往了它的方位。那兒下陷以前,我一次又一次到它的近前,去撫摸去
守望。那兒早已併入園藝場的版圖,茅屋毀掉了,只在原址旁蓋起了一座看園人的
小平頂房……我是眼看著我的童年、我那揪心牽肺之地沉入水中的,一陣巨痛讓我
什麼也說不出。我只是張望著這片泛著氣泡的污水……
我從喧囂的園藝場走向海灘,一個人走了很久。我仿佛最後一次尋找童年的場
所,追詢記憶,以平息憂憤和冰涼的心情……滿地黃沙綿軟如雪,那些灌木叢稀稀
疏疏,東一簇西一簇,像捱著清涼歲月的老人。沙上的千金子、濱麥,葉子焦幹不
含一點汁水。往日連成一片的棒頭草差不多全部死亡。再也看不到繁茂的野椿樹、
短柄脾和拓樹叢;只有零零星星的箭杆楊和響毛楊站立荒野,無望地等候。
哪兒是我跟上外祖母采蘑菇的松林?哪兒是我和老爺爺追趕幼兔的柞木叢?幹
沙上蓋了一層爛草屑,冬天的大風堆積成一座座沙丘。我蹲在一簇小小的節節草前,
凝視著這點點碧綠,心中湧起一絲欣悅。我記起小時候怎樣伏在它的旁邊,揪著莖
節,驚訝著大自然的奇跡。那時它的一側必有馬蘭和瞿草,還會有鳶尾。可眼下四
周都是死去和即將死去的堿茅和藎草。
一道道新掘的沙溝橫在眼前,它們最初是直通大海的——它就在北方三四華里
處。可惜一個冬春的風沙就阻塞了沙溝的去路。每條沙溝都是乾涸的,溝底都凝結
著黑色的沉澱物。這是從南邊一些「開發區」引過來的。
站在我這裡看去,往西不遠是蘆青河,往東十華里處則是黃水河——它比蘆青
河的河道要窄,但歷史上卻赫赫有名。
黃水河灣是一個規模不小的古港,一度被官家徵用,所以又稱「黃水河營」。
據專家考證,那位東渡日本、為秦王嬴政出海尋找「三神山」的徐芾,最後一次出
海,就是從這個港灣啟航。
我一直踏著荒灘往東走去。
太陽落山之前我來到了古港遺址。這兒如今已完全不像個港口了,除了有一個
石碑刻了遺址紀念地一類文字之外,引不起多少想像。多年的海浪風沙已經淤填了
港灣;一個重要原因是黃水河上游植被被破壞,河流輸送物質加快了一座古港的消
失。但河灣如今仍停泊著三五隻漁船——它們大概很久沒有出海了,風乾的船體胡
亂拋在那兒,在陽光下像一堆獸骨。
黃水河已嚴重污染了這片海灣。上游的一處造紙廠和數不清的化工廠,使河水
和一大片海水都變成了醬色。海風吹起,富含化學物質的浪濤撲到沙岸上,立刻堆
積起雪白的一片泡沫,久久不能消散……
而兩千多年前這兒是魚米之鄉,是天然良港。徐芾出發的船隊在這兒集結,河
邊就是打造船隻的營地,三千童男童女和五穀百工就在這兒彙聚……真像夢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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