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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跋涉的莽野

  一

  我常常覺得,我是這樣一個作家:一直在不停地為自己的出生地爭取尊嚴和權
利的人,一個 這樣的不自量力的人;同時又是一個一刻也離不開出生地支持的人,
一個虛弱而膽怯的人。 這樣講好像有些矛盾,但又是真實的。我至少具有了這樣兩
種身份,這兩種身份統一在我的 身上,使我能夠不斷地走下去,並因此而走上了一
條多多少少有別于他人的道路。

  我如果有機會為自己命名,那麼我就想把自己稱為一個「膽怯的勇士」。

  我的出生地今天叫做「龍口」——好像日本也有這樣一個名字;我上次來日本
時聽說過,但 沒有去過,也不知道它是怎樣的地方,與我的龍口有怎樣的區別。在
過去,中國的秦始皇時 代設立了一個郡縣,叫黃縣。這個縣城今天還在,不過它所
管轄的範圍已經大大變小了,小 到過去的十幾分之一(?)。龍口市的設置當時沒有,
只是隸屬于黃縣的一個小漁村。到了本 世紀三四十年代,才有了龍口市,與黃縣並
列。60年代,龍口縮為黃縣的一個鎮。80年代初 ,黃縣開始稱為龍口市,當然它已
經包含了過去的「龍口」。 龍口市今天的主要轄區是一片海灘沖積平原,只有市區
的南部是山地,西部和北部瀕臨大海 。占土地面積百分之八十的是平原。在過去,
只有中間部分是發達的,而南部的山區和近海 平原不僅貧窮,而且荒涼。我這兒要
說的是我的更具體的出生地,它就是渤海灣畔的一片莽 野。當時這兒地廣人稀,沒
有幾個村莊,到處都是叢林。50年代中期依靠國家的力量在叢林 當中開墾了幾個果
園,但總體上看還是荒涼的。我出生時,我們家裡人從市區西南部來到這 片叢林野
地也不過才七八年。當時只有我們一戶人家住在林子裡,穿過林子往東南走很遠才
 能看到一個村子,它的名字很怪,叫「燈影」。

  「燈影」在我童年的眼裡差不多是人間的一座城郭。

  那裡有過多的喧嘩和熱鬧,這一切在當 時的我看來簡直有些嚇人。而今天看它
當年不過是一個非常簡陋的小村,村民以林業農耕為 主,多少捕一點魚。

  我們家到叢林裡來本為了躲過兵荒馬亂的年月,所以只搭了一座小茅屋。想不
到我們就在這 樣一座小屋裡一直住下去,並且不再挪動,我也出生了。我一睜眼就
是這樣的環境,到處是 樹,野獸,是荒野一片,大海,只很少看到人。我的父親長
年在外地,母親去果園打工。我 的大多數時間與外祖母在一起。滿頭白髮的外祖母
領著我在林子裡,或者我一個人跑開,去 林子的某個角落。我就這樣長大,長到上
學。

  二

  我們家躲進林子的時候帶來了許多書。寂寞無人的環境加上書,可以想像,人
就容易愛上文 學這一類事情了。我大概從很小時候起就能寫點什麼,我寫的主要內
容是兩方面的,一是內 心的幻想,二是林中的萬物。心中有萬物,林子裡也有萬物。
這些,完全不是林子外的同齡 人所能理解和知道的。這成了我的特長,入學後,這
一特長變得越來越明顯了,也就飛快發 展起來。簡單點講,這就是我的文學之路的
開始。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接受的一個越來越大的刺激,就是人,特別是成群的人對
我的刺激。許 多的人一下出現在我的眼前我的世界裡,不能不說是驚喜中又有些大
驚慌。我從小形成的一 個習慣,一個見解,這時候都受到了衝擊。我習慣的是無人
的寂靜,是更天然的生活,是這 種生活對我的要求。只有從學校回到林子裡,才能
恢復以前的生活和以前的經驗,但這要等 到假期。童年的經驗是頑固而強大的,有
時甚至是不可改變的。這就決定了我一生裡的許多 時候都在別人的世界裡,都在與
我不習慣的世界相處。當然,我的苦惱和多少有別於過去的 喜悅,也都緣此而生。

  說起來讓人不信,我記得直長到二十多歲,只要有人大聲喊叫一句,我心上還
是要產生突然 的、條件反射般的惶恐。直到現在,我在人多的地方呆久了,還常常
要頭疼欲裂。後來我慢 慢克服,努力到現在。但是說到底內心裡的東西是無法克服
的。我得說,在反抗這種恐懼的 同時,我越來越懷念出生地的一切。我大概也在這
懷念中多多少少誇大了故地之美。那裡好 像到處都變得可親可愛了,再也沒有了荒
涼和寂寥之苦。那裡的蘑菇和小獸都成了多麼誘人 的朋友,還有空曠的大海,一望
無邊的水,都成為我心中最好最完美的世界。

  對比我的童年,我的成人世界是這樣地不同。我對這個越來越吵鬧的成人世界
是反應強烈的 。我當然不喜歡,不習慣,本能地要躲避和反抗。同時我也越來越明
白一個簡單的道理,就 是這個世界的大部分、它的大多數時間,總是要充滿了喧嘩
的。這是我們不得不接受的一個 事實。問題是每個人接受的過程和方法都不一樣。
我在接受的同時也充滿了幻想和反抗,我 對付它的方法就是不斷地靠想像返回自己
的過去,進入我的那片莽野。我覺得四十多年了, 自己一直在奔向自己的莽野。我
在這片莽野上跋涉了這麼久,並且還要繼續跋涉下去。我大 概永遠不能夠從這片莽
野中脫身。

  這樣,我的寫作大約就分成了兩大部分。一部分直接就是對於記憶的那片天地
的描繪和懷念 ,這裡面有許多真誠的讚頌,更有許多歡樂。另一部分則是對欲望和
喧鬧的外部世界的質疑 ,這裡面當然有迷茫,有痛苦,有深長的遺憾。我這當中有
一個發現,就是擁擠的人群對於 完美的生存會有致命的毀壞。他們作為個體有時是
充滿了建設的美好願望的,但作為一個群 體是可能走向毀壞的。我的這個悲觀影響
了我的表達,也影響了表達的色調和方法。

  我覺得與人的交流和交往既是通向極大發現和驚喜的過程,也是引起最大沮喪
的原因。人與 人的交往奇累無比,許多時候是痛苦的、勞心勞神的。而與自然萬物
的交往則簡單明瞭得多 ,容易得多。人在自然中的欣悅,簡直是無法形容的。人離
開了這種交往,就是陷於苦惱的 開端。這兒我要舉一些例子。如中國和東方的許多
國家,其中的一大部分智者都出家了,當 了和尚或者尼姑。他們那麼聰慧,未必不
知道人間的歡樂幸福,可是他們權衡之後,也仍然 要放棄世俗生活。還有,西方的
一些大智者,大文學家藝術家在鬧市中過著一種波希米亞式 的生活,也是對世俗生
活的拒絕。其原因非常簡單,就是說他們不是不愛人,而是被人與人 之間的繁瑣悲
傷折騰得實在是夠了。

  作為一個不自量力的人,我覺得身上有一種責任,就是向世人解說我所知道的
故地的優越, 它的不亞於任何一個地方的奧妙。一方面它是人類生活的榜樣,是人
類探索生活方式的重要 補充,另一方面它也需要獲得自身的尊嚴,需要來自外部的
贊同和理解。奇怪的是我有時甚 至覺得它的尊嚴的取得必要加上自己的一份努力才
行。基於這樣的理念,我沒有過多地回避 ,相反我是更深刻地介入了當前的生活。
我的一大批文字正是因此才充滿了呼喊之尖利的。 將眼前這個世界與我心目中即過
去的海邊世界作一比較就可以發現許多問題。大遺憾大覺悟 ,還有一些想法,也就
產生了。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認為兩個不同的世界是可以互相交融的, 後來才漸漸發
現這只是一種妄想。我只能永遠地屬￿原來,而後來的世界我是無法真正地進 入的。
就是說,對於這個熱熱鬧鬧的社會而言,我可能永遠保持了外來人的感覺。

  三

  我1975年發表了第一首長詩,現在已經找不到了。我記得那是寫一個復員的老
紅軍在海邊上 吹號的故事,是一首敘事長詩。海邊上要開墾荒地,要興師動眾,所
以也就有了一個在工地 上吹號的人——他把墾荒多多少少當成了打仗。這是怎樣可
怕的一場戰鬥,開墾的結果是大 片叢林不見了,我過去的莽野不見了,各種植物動
物不見了,代之以農田之類——後來就是 沙漠化,乾旱,是慘不忍睹的環境。我當
時不懂得後果的嚴重性,還覺得好玩,迷著他的大 銅號。

  如果是現在,我當然是做不出這樣的詩的。那時吹號的人在莽野上,他與它一
起組成了一個 童話。我喜愛這童話,不知道這童話背後隱含的可怕的東西。

  大約就是從那場開墾開始,我的那個真實的世界被破壞了。現在它已經不成樣
子,樹木稀少 ,塵土飛揚,人比樹多得多。不過,大多數樓房也比樹高得多。海也
變渾了。我們現代都市 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我的母親常對我回憶起往昔,回憶
那時在莽林裡迷路,還有揀不盡 的蘑菇之類的事。她說,當時柳樹林裡的鳥兒太多
了,它們每天夜裡翅膀碰下的幹樹枝就是 用不完的柴。其實這些我都記得一清二楚,
母親的敘說不過是加深了我的疼痛而已。我心痛 我們的林子,我們藍藍的大海和潔
白的沙灘。

  這種痛,還有因痛而生的恨,是外地他鄉的人無法理解的。想想看吧,一個人
只有依靠幻想 才能回到心愛的故地,這是多麼悲傷。造成這悲傷的是縱橫交織的一
些人和事,好故事和壞 故事。所謂的人事變遷,殘酷與善良,動盪的歲月,就是這
些組成了歷史。我不得不寫這樣 的歷史,寫這樣的一些愉快和痛苦的故事。我的不
懈的寫作是基於這樣的情結的,它是關於 維護一個人生來就有的一切的,那是幸福
和美好的擁有。它是關於活著的理想,關於這個理 想的強調,有人可能認為這又是
許多人談過的環境保護之類,當然,也包括了它。可惜還遠 遠不止於它。我在談人
類生存的全部,談人類追求完美的權力、執拗和本能,她的現在和將 來。

  也許美好的理想在我童年的眼中給放大了,但我心中的真實感受是不能剝奪的。
說來有些可 笑,我神交日久的日本朋友,還有西方一些朋友,當他們提出到我的故
事發生地龍口去看一 下的時候,我常常要產生一種莫名的羞愧感。我甚至多少害怕
他們看到現在的龍口。不是說 它現在一無是處,絕不是;而是過去的最美好的一切
全都沒有了。那個近似於童話般的世界 沒有了。人類生活是充滿了不少苦難的,沒
有童話的世界是非常難熬的。失去了童話的地方 ,這在我看來還有什麼可看的,還
有什麼值得驕傲的?眾所周知,日本是一個「卡通」(cart oon)大國,「卡通」即充
滿童話童趣。可見日本尚有許多人嚮往童話。

  我強烈地、不屈不撓地維護著我的故地。

  在我看來,整個世界都變成了一片莽野,它由於變得狼藉,就和現在的故地連
成了一片,變 得眉眼不分。而過去它們是分開的,它們有所不同,並且是極大地不
同。我還相信,世界的 每一個角落,最初都和我原來的故地差不了多少,也都是綠
意盎然的。也就是說,更早更早 ,大地也是連成了一大片的;從某種意義上說,那
時的人可以在大地上隨意創造,隨意行走 ,並且永遠欣喜愉快。

  四

  不用說,我對於正在飛速發展的這個商業帝國是心懷恐懼的,說得更真實一點,
是心懷仇視 的。商業帝國的中心看來在西方,實際上在自私的人的內心——包括我
們的內心。我之所以 對前途不夠樂觀,是因為我們實在難以改變我們的內心。許多
人,古往今來的許多人都嘗試 改變人的內心,結果難有效果。這說到底是人類悲觀
的最大根據。

  東方國家的文化中有一種優雅的東西,那真是一種好東西。可惜,它在今天已
被商業擴張主 義給徹底戕害了。優雅是人類與自然智慧相處的結果,是人獲得真正
自由的表現。而現在的 商業擴張主義對自由的包裝,是多麼虛假和脆弱。人成了單
純的商品的經濟的動物,還有什 麼自由可言?商業擴張主義會在一切領域培養出一
大批粗野的人,並最終讓這些人統治我們 的生活,那時的人類將最後告別「知書達
理」的文明社會。

  如此所談的一切,很容易讓人想到文學,想到文學的作用。不能說只有文學才
有反省和幻想 的力量,但文學的確是商業擴張主義和物質主義的死敵。可見,文學
家在今天不自覺地就成 了浪漫的戰士。而作為一個戰士,我心中卻裝著莽野,一路
踉踉蹌蹌地跋涉。但我自己並不 覺得這有什麼滑稽,就像我不覺得文學有什麼滑稽
一樣。

  在以金錢和性的欲望為中心的這個世界上,我們的生活真的變得越來越危險了。
在談論這種 危險的時候,我發現最真誠的人,仍然還是那些文學家,是詩人。其實
我們要求這個世界的 並不多也不過分,在自然環境方面能像過去的黃縣/龍口一樣
就行了,像那時候,我們還有 個「燈影」。戰亂,貧寒,這些不能要。可是戰亂和
貧寒並不是美好的自然環境帶來的。相 反,歷史上的大多數戰爭,還有貧困,都是
商業和物益的爭奪造成的。

  我不僅希望文學家,而是希望所有的人,都能對這個瘋狂的物質世界有一種強
烈的反應,都 不要與之合作。到了這樣的時候,世界才能慢慢走向良性發展。現在
的人對商業擴張主義是 很順從的,並且積極投身其中。這等於是在玩火。

  沒有對於物質主義的自覺反抗,沒有一種不合作精神,現代科技的加入就會使
人類變得更加 愚蠢和危險。沒有清醒的人類,電腦和網絡,克隆技術,基因和納米
技術,這一切現代科技 就統統成了最壞最可怕的東西。今天的人類無權擁有這些高
技術,因為他們的倫理高度不夠 。我們今後,還有過去,一直要為獲得類似的權力
而鬥爭,那就是走進詩意的人生,並有能 力保持這詩意。

  文學的意義說到這裡已經非常之清楚了。

  文學家是一些一往情深的挑剔者,他們很關注人們與這個物質世界的關係,也
很難與這個世 界融洽相處。

  我如果能像一個外人一樣遙視自己,會看到這樣一個圖像:一個人身負行囊,
跋涉在一片無 邊的莽野之上。對我來說,這是一次真正的奔赴和尋找,往前看正沒
有個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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