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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一旦走進民間、加入民間、自民間而來,就會變得偉大而自由。 就作品的規模而言,沒有比民間文學再大的了。它可以是浩浩蕩蕩的史詩,是 密集如雲的傳說,是無頭無尾的傾訴,是難以探測的大淵。 它的品格一如它的規模,恢宏大氣,自然傲岸。它的氣度之大,足可以淹沒一 切粗倔的單音。它廣瀚無邊地往前推進,無所不思無所不在,舉重若輕;它思考的 命題從纖若毫髮到天外宇宙。為之詠唱和記錄的,有成千上萬的口與手;那數不清 的強力跳動的心臟,就是它的動力,它的直接源頭。 一個神思深邃的天才極有可能走進民間。從此他就被囊括和同化,也被消融。 當他重新從民間走出時,就會是一個純粹的代表者:只發出那樣一種渾然的合聲, 只操著那樣一種特殊的語言。它強大得不可思議,自信得不可思議,也質樸流暢得 不可思議。後一代人會把他視為不朽者,就像他依附的那片土地山脈,那個永恆的 群體。他不再是他自己,而僅是民間滋養的一個代表者和傳達員,是他們發聲的器 官。 它是無數心靈的滋生之物,是生命的證明。這些證明以難以言喻的方式顯示著 人的尊嚴、生命的瑰麗以及生命感悟和掌握世界的強大能力。生命在此表達了自己 最大的浪漫。 生命的質地是各種各樣的,可是各種生命會在無邊的時光之中被無休止地融解 和冶煉。生命於是同時出現了渣滓和合金,放射出難以辨認、難以置信的光澤。民 間文學作為複雜的記錄,可以是謎語、讖詞、大白話、歌與謠;可以短小數言,也 可以漫長如川。它真正大得可畏,大得奇特,一片光怪陸離。 在這泥沙俱下的大川之前,我們可以聽到漫捲一切的自然之聲。它迎送時光的 方式也包含了真正的智慧,它可以藐視和嘲笑神靈,一切造化的未知。它的氣魄宏 巨到不可比擬,延攬了全部的精神:偉大與渺小,崇高與卑瑣。它的全部複雜甚至 稍稍有些令人不安。 當我們試圖以理性和科學的態度走進它的時候,又會面臨極大的困惑。因為它 是不測的、無邊的。它只可以感知,可以截取局部,可以掬滴水,可以管窺。它實 在是太大了,太費解了,在生命的個體面前,它已經是一個遙遙的存在,如遠逝的 山巒和彤雲。 它堅實如冰岩鋼鐵,有時又柔軟如絲。它拒絕,又容納。 個體可以在其中穿越,逗留駐足,也可以完全消失了自己。它的確為個體留下 了穿行的通道,每個人都能在其中尋到自己的過去與未來。它成為母體,養育補給, 供予乳汁。它的繁衍力和再生力,無論怎樣想像都不過分。它對精神的個體,有著 神秘的寬容和恩惠。 民間文學觸摸了星河一樣渺茫繁瑣的命題。它以各種方式去接近和分解神聖。 神祗、古俗、史詩和神諭、社稷、美女和魔母、文獻、海妖和天神,一萬年的奧秘…… 集小為大,又化大為小,在精神的宇宙糾纏和編織,想像無窮,循環往復。它的胃 口大得驚人,簡直是永不疲倦地消化一切。 而它的自由正與它的偉大連在一起。所有的禁忌和障礙被粉碎之後,真正的創 作自由也就出現了。一旦有了這種自由,它也就無所不往、無往不勝,在歷史的長 河中遨遊,在人類的高空中飛翔。 它可以超越歷史、神話。它既能高超地圖解,也能隨意地合唱。它的癲狂、癡 迷、無畏和真實,都已達到了令人驚訝的地步。它輕而易舉就超越了一般的「政治 的詩」,可它又會義無返顧地發出某種尖利之聲、隱喻之聲和呼號之聲,它的聲音 能夠不加遏制地、反復地、奇妙地變幻;這聲音也許從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悄然萌 發,爾後滋長得越來越大,無限膨脹,形成山崩海嘯之勢;也許僅僅是潛流底層, 細細吟哦而不會死滅。 它不負有狹義的責任,也不受追究。它借助和依仗了一種極為抽象的存在,可 以在地表和天空飛馳。它一旦形成就屬了每一個人,屬時間,屬某一個地域, 比如屬整個華北或華南,屬歐洲或亞洲。如此廣大的一片土地構成了它的依託, 所以它也就逍遙得很,神乎其神。 自由是有條件的。自由來自深刻的理解,來自強大,更來自創造者的生命特質。 環顧左右,欲言又止,嚴厲的注視,反復的叮囑,庸人的自擾,雙重或多重的誤解, 對命數的迷惘無知……這樣是斷不會有自由可言的。創造者不斷將想像的觸角向內 收縮,在一個狹小的空間營造織結,絢麗是絕不能產生的。 正因為民間文學獲得了近似奇跡般的自由,所以我們也就真的看到了奇跡。一 部部非人力所及、幾乎被誤解為神靈所賜的偉大史詩產生了——這樣的史詩竟然出 產於不同的大陸,需要幾代人去整理和發掘。類似的奇跡多得數不勝數,它們潛在 土壤裡、摻在氣流中,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被我們的雙耳捕捉到,被我們的雙手開發 出。 不可思議的想像力,膽大包天的構想,這一切都飽含在民間文學之中。從妖怪 到王子,從貧兒磨難到公主的奇遇,形形色色,一應俱全。一支曲子可以唱到東方 既白,一串故事可以講遍九洲四海。沒有拘束,開闊如天空,深邃如泥土;如果有 誰擔心創造想像之力會貧乏枯竭,那就看一看漫漫時間之綆上,連接了多少不絕的 生命吧。是他們、是人類的全體在想像…… 民間文學不僅藐視一些皇皇巨著,而且有力地挑戰了專制,特別是思想的專制。 它在傳達一種自在的,僅僅為生命負責的精神,創造出無數個來往於天地之間的思 想的精靈、藝術的俠客。這自由的聲音是由無數個聲音匯成的,豐富蕪雜,既莊嚴 高古又荒誕不經,既俚俗鄉野又殿堂神闕。這聲音是雙向或多向的,是反叛與對抗 的,是恭順和不馴的,是矛盾重重和糾扯難分的;但無論如何,它放蕩不羈之中仍 滲透著人的原則,渾然的多聲部仍突出著抗爭的旋律。 有人會認為民間文學的全部都通俗無礙,都僅僅依賴於口頭傳遞。其實如果真 的如此,也會傷害它自由的資質和屬性。它有民間的矜持和尊嚴,有民間共享的秘 密,有民間自己的記錄和傳播方式,有尚待化解的隱喻,隔代相傳的寓意,有密碼, 有指代,有虛似的發言人,有偽裝的嬉戲者……總之它是無所不用其極的一種文學, 是以驚人的博大和開闊而著稱的一種文學。 它以自己的方式改寫著正史:政治的和藝術的,心靈的和世故的。沒有比它更 巧妙的史書執筆者,也沒有比它更機智的史官。往往是不經意的一戳,就按緊了曆 史之弦。它用各種華麗的枝蔓去掩蓋一枚思想之果,於是既給後一代留下了採摘的 困難,又增添了尋覓的樂趣。 如果用嚴格的規範去框束它,那就既不可能又荒唐可笑。 它甚至無法禁絕——有效的禁絕。至此我們可以看出,民間文學的自由是一種 徹底的自由——獨立的精神和無邊的想像。 由於它的生命力即是人類的生命力,所以它從不孱弱。這種強大通常表現在如 下方面:一是它不易侵犯,即有超乎尋常的存活能力;二是它的自我調節選擇力, 即不斷趨向完美的自身校正能力。它居然能夠花上十年、二十年或長達一個世紀的 時間,自發調動起無數的生命投入一部巨作的創造。這期間包含了多少改寫、刪除, 多少自我判斷、去粗存精。最終那些更有力的部分保留了、凸出了,熠熠閃光了。 這是人民動手打磨的結果。人民有自己的珍寶,它就是民間文學的瑰麗。 不難設想民間文學與一個當代作家的關係。他如果嚮往更大的智慧和真實,那 麼就得學習永恆,就得返向民間。這個過程是心靈的歷程,而不是操作的途徑。是 砂粒歸漠,是滴水入川。一切淡掉了名利的藝術,才有可能變為偉大的藝術。 偉大的藝術必然是自由的;而離開了民間的支援和支撐,從來就不會有心靈的 自由。 學達書庫(xuod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