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煒文集 >

仍然生長的樹


  ——與大學師生座談錄……

  現在是模仿太多,雖然模仿有時也真必要。到處都能看到簡單的模仿,東方模
仿西方,窮人模仿富人,郊區模仿鬧市。這種模仿從衣著到說話的口氣、舉止,再
到戀愛的方式、開會的形式、寫作……有人非常堅信模仿會使生活發生質變,發生
飛躍。其實模仿中積極的因素被不斷地抵消,剩下的往往都是有害於生活的部分。

  我們杜絕模仿是不可能的,開放的目的之一也是相互模仿。但模仿要有一些很
自覺的因素在裡面,要研究對象的本質和意義,不能使自己尷尬。
  大多數模仿是不自覺的,比如有些作者作品的氣質……
  要頑強地抵抗某種影響,如果對方的影響是足夠大的,那就有可能把你心中最
重要的東西摧毀。
  模仿的層次、質量都不同,性質也不同。我們常常嘲笑簡單的模仿,認為那是
淺薄的。可是跳開這個怪圈要靠自己強大的生命力——巨大的創造的欲望會沖決它。

  志氣、個性,這些東西是最珍貴的。千方百計使你身上的這些東西凸現,而不
是讓其淹沒。掙脫影響的過程往往是很壯美的。
  一個民族、一個人,在這方面道理上都一樣。
  有的作品極力學習國外的寫法,而有人不學就受鄙視,就有「外省氣」。可是
那些學得太像的,特別是學發達國家的,也是硬撐。硬撐那點兒富人的煩惱和灑脫。
我們其實煩惱的是另一種東西,是絕對的煩惱。
  這種仿製是一種瘟疫,我們沒法與其在這些方面同步。於是有了另一種不方便
——難以對話。有人轉著彎兒讓我高興,說拉美的作品讓我傾倒,並通過在作品中
的大力借鑒取得了成功。我覺得很有趣。我喜歡也重視拉美,但讓我傾倒的是俄羅
斯作家,受影響最大的當然也是。
  有的評論者隨著季節讀書。他們這一段理所當然地多讀了拉美,抬起眼看看,
四周都像「拉美」。這有點莫名其妙。
  我學習的作家也比較多,那一段我熱衷的作家作品、深深地為之感動的恰是陀
斯妥耶夫斯基。
  讀書少的人也容易長出一雙套路眼。
  還有一個模仿古代的問題,這也是蹩腳的。古代的東西離我們更遠,時間方面
的距離總是比空間上的距離更為難以克服。於是有不少作品首先從語句上簡單地抄
襲承接,結果弄得不倫不類。古腔古調地寫東西,如果作者又是一個青年,讀起來
那是非常受折磨的一樁事。
  人生活在兩難的狀態下,你放眼看看別人、看看自己,都會發現這種兩難。比
如一個社會責任心非常強的人,必須介入,深深地介入;而且他的勇敢和正義也只
有通過介入表現出來。試想面對一個不平,一心要獻身真理和藝術的人連句話、連
句誠實的話也沒有,那是講不過去的。但這樣常了,另一個結果就會降臨,就是各
種干擾、爭執頻頻圍攏,使你的創作活動受到致命的打擊。這又怎麼辦呢?
  最好的藝術家那兒,他的全部作品是他這個人。而小的藝術家,人與作品就有
所分離,作品對於人而言,獨立性就大一些。
  這麼看來、一個好的藝術家或者命定了要充滿磨難,或者就是不得不落到一種
較平庸的藝術上去。這是不能兼顧的。
  這個時代——特別是二十世紀後半期,沒有出現很早以前那樣的大師,原因恐
怕也是遷就了他們眼前的生活造成的。
  眼前的生活與過去不同的是,高科技成果對社會的滲透和制約推動都加大了,
這樣一來對人的干擾力也大得多。一個藝術家為了藝術不得不一再地、有效地回避,
其結果是介入小了、淺了,人格力度也少了,所以自己的藝術也少了。
  多麼難。
  ……從總的方面看,蘇聯文學對中國當代作家的影響可能還算是比較大的。這
種影響長時間都不能消失,更不會隨著這個國家的解體而消失。那些時間的活躍作
家,比如肖洛霍夫和艾特馬托夫、阿斯塔菲耶夫,甚至是前邊的普裡什文、普庫林
等等,影響一時難以消失。
  這些作家正是繼承了俄羅斯文學美好傳統的作家,是最有生命力的代表人物。
所以中國當代文學應該感謝他們。
  在不少人的眼睛都盯到了西方最時新的作家身上時,有人更願意回頭看看他們
以及他們的老師契訶夫、屠格涅夫等。
  米蘭·昆德拉及後來的作家不好嗎?沒有魅力嗎?當然有,當然好,可他們是
不一樣的。比較起來,前蘇聯的那些作家顯得更「有貨」。
  不是比誰更新,而是比誰更好。我們都是年輕的一代,我們往往更容易否認那
些「過時」的。其實哪個作家不會「過時」呢?哪個真正的藝術家又會「過時」呢?

  一個社會缺乏對藝術家、傑出思想家的保護,而這種缺乏既表現得非常具體,
有時又是綜合的。這樣的社會往往都是人民蒙受苦難最多的時期。像當年俄國的萊
蒙托夫一再地被處罰,而普希金據說是死在「黑道」的手裡,即死於陰謀。
  那些上升為知識分子和思想家的大科學家,如愛因斯坦等,也一再地遷徙、逃
避。
  一個知識分子的命運與人民的命運在深層上是結合緊密的,無論從外部上看他
們之間的差異有多麼大。誰代表了人民、深深植根於人民?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本
身就是最艱苦的勞動者,他們是手中沒有鎬頭的苦力。
  看一個政權與人民的關係有好多角度,其中重要的一個就是看知識分子的命運、
遭遇。
  我們也正是因為普希金、萊蒙托夫等等藝術家的遭際,才更深刻地認識了那個
沙皇時代的罪惡。
  一個社會尤其不能讓年輕的知識分子、特別是藝術家失望。當年俄國的那些藝
術家還多麼年輕啊。當然當時也有快意的所謂藝術家,但他們留下來了嗎?他們的
作品有價值嗎?
  年輕人應該是快樂的,因為他們的生命剛剛進行到一半或三分之一,他們如果
悲觀了,說明社會太黑暗。
  金錢和性,這一直是剝削階級——叫成黑暗勢力也行——愚弄人民最得力、最
方便的武器。它們可以輕而易舉地從精神上扼殺人,消解人的鬥志,正因為它們伴
隨著人的生活,可以融進人的欲望之中,所以才最危險。它們是准暴力——如果有
誰公然作為手段來使用的話。
  所以剩下的就是抵抗。作為個體也許有無可奈何、無能為力的感覺,但任何一
場抵抗,特別是有效的抵抗,都是從個體的堅持開始的。這是一個起點。
  那些有良好教養的人、曾經在精神生活上擁有過他自己的一份的人,如果在這
個時期也被麻醉掉了,那才是真正可悲的。
  有的人想得很透,說「反正怎麼都是一輩子」,因此就放縱自己,放鬆心弦。
一個人想到這個地步絕不是悟力過人,而是頹喪、失去幸福的開始。正因為「怎麼
都是一輩子」、因為「人只有一輩子」,所以才更要好好做一個人;不好好做,就
再也沒有機會了。放縱自己、不能堅持一個理想的人,從來不會有真正的幸福。
  現在正是最需要文學的時代。需要文學來拯救人、啟示人,告訴人們生存的意
義和危機,這正是文學這個時代裡的具體表現。無論如何,現在還是中國人最缺少
信仰的時期之一,特別在幾十年裡看是這樣。文學因此必須成為人民的,必須化為
生命的追求。
  物質和金錢的欲望盡情地揮發倡揚的年代,也是大多數人在精神和物質兩個方
面受到嚴重掠奪的時代。這時期人們感到的貧困才會是真正的貧困——這個時期人
們還剩下了什麼?如果沒有信仰支撐,那真是一無所有。
  文學幫助人民尋找信仰。文學就是信仰。
  在這樣的一種情勢之下,最好的人民作家就會出現,這就是平常所說的「時代
的召喚」。這樣一種環境會把人磨練得特別頑強、特別有探索力,也會早日丟掉幻
想,有幻想和虛念的人是不會成為人民作家的。
  我們過去常常把受到多數讀者、特別是民間讀者喜歡的,即「人民群眾喜聞樂
見」的通俗作家叫成「人民作家」,這個說法是不嚴密甚至是不能成立的。真正的
人民作家是代表人民、犧牲自己的。人民作家與那些一心要娛樂人民的作家是有本
質區別的。如果僅僅是讓自己變得「喜聞樂見」,那就太廉價了。
  我常常想:我們共同的不幸、共同的敵人是什麼?它真的是貧困嗎?我們經常
聽到那些掠奪者誘惑說:你們的全部不幸都是來自貧窮。於是我們就單純地追逐起
物質財富來,花盡了所有的力氣,甚至弄丟了起碼的尊嚴。
  結果我們仍然貧困,這是一個陷阱。
  掠奪者總是站在高處,看著大多數人在穀底掙扎忙碌,以便使自己獲取一份滿
足和愉悅。這是他們的策略。
  半個世紀前,那些智者告訴了一個謎底,就是對待貧困要有一個好的思路。共
同的敵人不是貧困,而是滋生掠奪者的那塊土壤。
  人不過是分成兩種:容易屈服的人和不容易屈服的人。屈服了,然後再做其他
事情。屈服是變得可怕的開端,是不值得信任的開始。從已經屈服的人當中,所能
找到的最好的人,也不過是些忍受者。稍稍退一步,就是出賣和背叛,是對醜惡的
尾隨和幫手。
  屈服是無罪的,但屈服容易變得有罪。經驗告訴我們,很難找到一個潔淨的屈
服者。
  在不斷受到侵犯的當代生活中,人最需要的是勇氣和勇敢。
  我並不認為自己的著作發行量太少。相反,我還認為它們發行得夠多了。當然,
我對自己的書看法上也不一樣,其中的一部分或許發行得多一點更好,但大多數書
發行這麼多也可以了。我覺得自己沒有理由讓這些書飛得滿天是。
  有人說,哪個作者不希望自己的書發行得多、越多越好?
  我看不見得。我還真怕自己沒有發揮好的作品發行量太大。有時恨不得將流通
在街面上的書全收回來——我相信不少的作者都有過類似的想法。
  只有不重視自己創作的人才一味地追求發行量。那是一種商業性的要求,而作
家怎麼能好意思、怎麼能變成商人呢?
  所以那些變著花樣打扮自己、推銷自己產品的人,是很不讓人放心的。我們總
擔心他要把很壞的什麼兜售出去。
  大學生現在愛文學的多了,但非常忠於藝術、忠於追求的人果真多了嗎?一般
的喜歡是沒有多少意義的,雖然這也令人高興。
  來自「文學界」各個方面的刺激多得很,讓大學生眼花繚亂。現在同學們很難
再像過去一樣,將目光盯在一些名著上,而是在花花綠綠的流行性文學讀物上轉來
轉去。這就既浪費了時間,又移動了自己的根。
  作為一個「界」,文學這一團是從來污濁的。因為大量懶惰的人一定要混進混
出,攪得烏煙瘴氣。這個「界」一般而言,真正的作家是望而生畏的。好的藝術家
是非常內向的、自尊的、不妥協的,他們不會出賣別人,更不會出賣自己的原則和
藝術。
  我認為一個在人生之路上沒有受過極大磨練的人,最好還是不要進入「文學界」,
而最好是找一份其他的工作,即有個事情做,其餘時間搞你的文學。這是非常現實
的。
  「文學界」也許離文學是最遠的。
  新時期以來的中國文學,第一次從「形式」本身接受了很多西方影響,這也許
是當代文學史上的一件大事。開放首先是文化上的開放,一切回避了文化開放的所
謂「開放」都只會是虛偽的。形式上的廣泛吸取當然是文化開放的必然結果。
  這一來就把中國文壇搞活了,很活潑的一個環境也就生成了。可是一般的讀者
並不在意形式,而是文學家自己對形式很敏感。一般的讀者更重視它的內容。
  是的,真正寫得好,內容是非常重要的,而且一個有才華的作家,無論怎樣寫
都有巨大的魅力。比如說前蘇聯的阿克薩柯夫吧,他很大年紀了才開始搞文學創作,
主要寫了一部《家庭紀事》。今天看那種娓娓道來真是很傳統,大約最不注重形式
了,可是它依然十分吸引人,給人巨大的美的享受。
  相反我讀今天的好多現代主義名家的作品,其中一大部分不如阿克薩柯夫有魅
力。
  今天如果再出現阿這樣的樸實的作家,並且同樣有才華的話,他會成功嗎?我
想一定會。看來「形式」只會激活某種東西,而生命力更長久的,還是內容,是綜
合展示的才華,是作家自己品格的力量。
  現在不少人一談起建國到文革後期以前這一階段的作品就覺得不值一提,其實
事情遠非那麼簡單。他們特別不能容忍的是那時作品的主題,其次是所有所謂的
「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手法。
  我想要害問題是那些作品是否樸實而真誠,是否有才華,而不是主題如何。文
學作品表達了錯誤的觀念,但如果作者是真誠的,並且有才華,就難以影響這部作
品的藝術質量。它的藝術的純潔性也不會受到影響。
  可怕的是應和,是矯情,是那一點「左」氣激出來的造作——那樣一來就全完
了。依我看,那個時期有幾部通俗小說還是相當有趣的。那個時期的最大缺點,是
沒有產生什麼更好的純文學作品。看來純文學所要求的條件——社會條件——更苛
刻一些。
  剛才不少人談到「大學生下海」的話題,我認為這是不值得討論的,大學生不
存在應不應該下海的討論。你正讀大學,怎麼又要下海?有人說大學業餘可以經商,
這樣既練出了本領又換了錢,補貼了學業,是有益的——我很害怕這種高論。也許
是在這種高論的影響下吧,聽說現在不少大學生已經做起了大買賣,有的還做汽車
買賣,多可怕。
  這還算是一個大學生嗎?有的說,不要管他幹什麼,只要功課沒有耽擱就行。
他能不耽擱嗎?還有,難道經商只是他自己的事嗎?他通過這一行為散佈出的病菌,
難道不會感染大學校園嗎?我們真的可以在金錢面前來一個全面妥協嗎?
  現代嬉皮士嘲笑整個世界:藝術、道德、理想、犧牲、革命、殉道……一切有
意義的東西。他們認為活著就是那麼回事。對於人、對於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可以
肆意踐踏。他們那兒幾乎沒有什麼神聖的東西可言。
  他們的理論大約是:反正這棵樹早晚要死,於是怎麼折騰它都有道理,立刻刨
掉也有道理。這就是他們的荒謬性和殘酷性。
  這個世界無論如何還仍然有明天,而且對於每個人而言,就尤其是這樣。這是
一棵正在活著的樹,並且仍然在生長著,所以就必須維護它,小心翼翼。以任何形
式、任何面目去摧毀它的,都必然是一些居心叵測的人……
學達書庫(xuoda.com)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