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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日二題


  ……又是一個秋天。匆匆的、冰涼的秋天。我在窗前佇立,我坐下來……感覺
著,追思著,以此來面對自己的秋天。
  感動的能力……
  麻木的心靈是不會產生藝術的。藝術當然是感動的產物。
  最能感動的是兒童,因為周圍的世界對他而言滿目新鮮。兒童的感動是有深度
的——源於生命的激越。
  但是一個人總要成長。隨著年輪的增加,生命會變鈍;被痛苦磨鈍,也被歡樂
磨鈍。這個過程很悲劇化,卻是人必須付出的代價。不過人是相當頑強的,他會抵
抗這一進程,從而不斷地回憶、追溯、默想。這期間會收穫一些與童年時代完全不
同的果實——另一種感動。
  感動實在是一種能力,它會在某一個時期喪失。童年的感動是自然而然的,而
一個飽經滄桑的人要感動,原因就變得複雜多了。比起童年,它來得困難了。它往
往是在回憶中,在分析和比較中姍姍來遲。也有時來自直感,但這直感總是依託和
綜合了無盡的記憶。
  人多麼害怕失去那份敏感。人一旦在經驗中成熟了,敏感也就像果實頂端的花
瓣一樣萎褪。所以說一個藝術家維護自己的敏感,就是維護創造力。一個詩人永遠
在激動中歌唱,不能激動,就不能吟哦。
  可是從很久以來我們就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許多詩人可以無動於衷地寫出
詩篇……詩人即便在描寫騰騰烈焰,也是冰涼的、平淡的。他無法寫出烈焰的形與
質,他的心無法點燃。
  這樣的詩可能徒有其表。
  詩篇永遠在傳遞一份心靈的感動。他在那一刻、那一瞬中的震顫被文字固定下
來,才不會消失。這樣的文字掩藏著怦怦心跳,那脈動即便在千年之後也會被讀者
摸到。
  相反,有一些文字塗得老淚縱橫,一片淋漓,也仍然不能使人在閱讀中產生共
鳴。作者只是憑藉某種語言慣性往前推進,只是適應一種語境而任其衍生,他面對
著表述世界的同時並沒有面對著靈魂,不曾熱烈地擁有,沒有驚歎、狂喜、沮喪和
戰慄之類的情感因素生成並從心底泛開。他不過在操作和遊戲,遊戲也有好多種:
熱情的遊戲,冷漠的遊戲,痛苦的遊戲,酸腐的遊戲,膽大妄為和道德淪喪的遊戲……

  這個世界上真的就沒有令人感動的東西了嗎?
  或者說,既然不再感動了,又為什麼會有成群結隊的詩人呢?
  他們從哪裡來?又要到哪裡去?難道他們真的是從幻想中來,又要到物欲中去
嗎?在這熙熙攘攘的生之旅途中,就是一隻動物也會狂歡和號叫,它並不等於人的
感動。
  詩人的父母和兄妹、與他們差不太多的人群,以及承載了這一切的土地、土地
上的城市和村莊……值得牽掛的東西太多了,到處都與詩人十指連心。痛楚能順著
青藤傳感,哀傷會伴著秋雨撲地。無情流逝的時光催逼著你我他,不停的勞作也驅
不盡內心的孤單。為昨日今朝的愛憐,為那些無望的真實,或感激,或焦思如焚……

  激動不會頻頻而至。它作為與生俱來的一粒種籽,只要不黴變,就會潛藏心底。
它在適宜的時刻會突然萌動,讓人難以忍受地脹大生芽。那一刻人會覺得被什麼撥
動了、搖撼了,心靈的重心輕輕一移。這種感覺才真正難忘,它能刺傷一個人。為
了修復,他就不停地吟哦。
  詩人會抓住那難忍的一刻,記住它形成之初的一刹。它正緩慢地成長發生為一
個事件、一個故事,用稍稍鬆軟的軀體將這個核兒包裹起來。可是一個真正的詩人
會固執地追問和辨認那短短一刹:到底是什麼使我感動?它藏在了哪兒?

  那是一個點、一個關節。要抓住的就是它。
  它與一個生命的全部奧秘糾纏一起,它不過是剛剛被牽了一下,全部生命就立
刻震抖,人在這個世界上也就困意全消。
  要抓住它卻非易事。有時得從頭索起,小心翼翼。要把整個感人的事件或故事
的環節拆卸數遍,推敲撫摩,最後把滾燙的一環留住。
  這之後他將輕輕驚歎:啊,是它啊,是它傷了我,碰了我,撩撥了我,讓我百
感交集。天啊,是它啊……為了安慰和報答這一刻,他默默念想、自我叮囑;用清
潔的思悟之流把自我從頭沖洗了一遍。
  所以說,一個人葆有感動的能力,往往會比較純粹,也才有可能是一個詩人。

  語言:品格與魅力……
  由於過分地宣傳了「語言大師」的某些特徵,儘管這些特徵在他們那兒也可能
是微不足道的,但還是影響了一代又一代後來者。一個熱衷於文學藝術的人有時首
先會在語言上迷失。
  人們都堅信文學就是語言的藝術,於是千方百計抓住自己的語言,做了艱辛的
努力。誰能懷疑這種努力?
  為了使語言深重地打上自己的烙印,一個人是可以不擇手段的,比如公然胡說
八道,藐視當代語言習慣,杜撰甚至強加的一份「群眾語言」……這樣做的結果當
然並不妙。
  那些過分機智的或極具特異色彩的語言誠然容易被記住、被傳流和津津樂道。
但它們在一個好的藝術家那裡大概只是適時而至、適可而止的。他們不會把精力用
在追求這樣的語言上。
  語言的功用即便在一部精妙絕倫的文學作品那兒也沒有太大的例外,它不過是
更清晰、更簡潔、更準確地表達了意思而已。那種「意思」無論怎樣特別、怎樣難
以表述,也仍然要由相應的文字去體現。尋找「相應」的、準確的,這個過程本身
就很樸素。所以我們常常有理由這樣說:最好的語言總是最樸素的。
  一個人的性質會從語言上自然而然地體現。所以一個人不必使用全部心力去制
造出一份「自己的語言」。這樣的語言只能是虛幻的、莫名其妙的。
  人老了會發出蒼老的聲音;人還幼小,就有所謂的「童聲」。心靈當然規定著
語言的色澤。語言的品格與人的品格互為表裡,人如果真實、較少裝飾、誠懇,他
的語言也會簡潔明瞭、樸實可親。
  有人喜歡在語言上纏繞,以為「藝術」都是繞出來的;其實有話直說都感到表
述的繁瑣和困難,怎麼能再繞?世上紛紜複雜的事件、意緒,總是苦於不好傳遞,
也苦於難以理解。
  繞來繞去的語言總是誤事,當然也誤了藝術。
  如果注意一下那些優秀的、有內容的作家,會發現他們更樂於使用、也更有效
地使用名詞和動詞,對它們格外珍視。
  這兩種詞語是語言中最堅硬的構築物質,是骨骼。不必使用太多的裝飾去改變
和遮掩它們,這會影響它們的質地。
  現在市面上的文章不必說了,即便是相當成熟的作家,在使用華而不實的裝飾
性詞語部分時,也變得相當不節制了。
  把簡單的意思和事物說得複雜化,這絕不是良好的習慣。
  這一傾向越來越嚴重,以至於不可收拾。這大概是時代的特徵。在逐漸商業化
的社會中,裝飾是一種必須。捨棄了裝飾的虛幻,會丟失物利的現實。
  但語言藝術與商業活動在本質上是對立的。如果有誰試圖在二者之間達成某種
妥協,就必須損傷自己的藝術。
  語言的魅力是內在的、長久的,說到底是操持語言者的魅力。不少人試圖讓自
己努力追求的文學語言獨立化,這是做不到的。一個人的性質、境界,不會如此直
接地傳達而出,而往往是在一個較長的時段中緩緩地體現。他難以用語言本身證明
「我就是我」,而只能靠長期樸實無華的勞動、求真求實的過程去逐漸明晰地顯現。

  急於用語言本身證明自己是「不同的」,不僅會流俗,而且將在操作上變得尖
聲辣氣。
  不僅不能如此,還要做得恰恰相反,罪讓自己的語言盡可能地、最大限度地變
得「普通」;它應該是最不陌生的,沒有怪氣和異味的,即徹頭徹尾的「時代的」
和「大眾的」。
  語言會隨著時間演進。我們每個個體都是這演進過程中的一分子。
  服從這種演進的目的,不過是為了減少傳遞中的損失,減少理解上的障礙。我
們必須承認,在文字製成品中,作者與讀者之間的一部分障礙仍然是語言本身造成
的。行文中總有一部分語言失卻了表達和傳遞的功用。
  有人偏偏喜歡這種障礙。他為了在障礙中變得神秘和有深度。這當然是個小小
詭計,不會得逞的。
  我們要做的是盡可能地掃除障礙,自我動手掃除。
  任何語言,無論它多麼生動和準確,實際上仍然只能近似地表達人的思緒意念。
意緒的曲線是由詞語的直線組成的,詞語的直線再短,也仍然具有長度。所以語言
對於紛紜複雜、無限柔軟曲折的意緒而言,總顯得生硬。
  這就是我們面對語言感到一再地為難、產生不同程度的恐懼的原因。
  語言中的「我」會很自然地消失,這是正常的。「我」到底在哪裡?在文字的
柵欄之後,在內容上,在任其消失的氣度和過程之中。
  那樣的個性之「我」才是魅力長存的。
  二十世紀之後的文學不同程度地走入了單純的語言競賽。這對於文學的本質而
言是個嚴重的傷害。文學任何時候都不能降格至語言的遊戲。
  我們到了抑制自己浮泛的激情、腳踏實地的時刻了。我們必須學會在質樸的語
言的泥土上消融自己——消融得不留痕跡。
  但語言外部的濃烈色彩極大的誘惑著。這種誘惑有時會促發創造的激動,更多
的卻是讓人不自覺地陷於誤失。興奮會是短暫的,空蕩蕩的感覺倒要慢慢襲來。我
們不得不意識到,語言與「我」是會發生分離的;這種分離不能不讓人痛苦。
  生命的色彩只存在於沒有發生分離的那一小部分語言上,其他部分只在起相反
的作用:遮蓋個性之光。那種分離出的語言越是具有色彩,就越是有害。
  這是非常淺顯的原理,但現代主義運動中的一部分實踐卻在告訴我們:弄明白
它也並不容易。
  因為它的全部原因仍然不是個「方法」問題,而只能是生命的性質、是心靈的
問題。蒼白和微弱的心聲需要一種畸形的語言去輔助和掩飾。這個過程也有快感。

  我們在玩弄語言的同時,偶爾會發現正在可怕地生「癮」、在自我麻醉;這樣
久而久之也就喪失了直取本質的勇氣和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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