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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人們心目中的作家該有怎樣的氣質、怎樣的形象。 因為關於他們的一些想像包含了某種很浪漫的成分,是一種理想主義。我也有 過類似的想像和期待。我期望作家們無比純潔,英俊而且挺拔。他不應該有品質方 面的大毛病,只有一點點屬個性化了的東西。他站立在人群中應該讓凡眼一下就 辨認出來。雖然他衣著樸素。 實際中的情形倒是另外一回事。我認識的、瞭解的作家不盡是那樣或完全不是 那樣。這讓我失望了嗎?開始有點,後來就習慣了。有人會通達地說一句,說作家 是一種職業,這個職業中必然也包括了形形色色的人。這個說法好像是成立的,但 也有不好解釋的地方。比如從大家都理解的「職業」的角度去看待作家,就可以商 榷。 不是職業,又是什麼? 源于生命和心靈的一種創造活動,一種沉思和神遊,深入到一個輝煌絢麗的想 象世界中去的,僅僅是一種職業嗎? 不,當然不夠。作家是一個崇高的稱號,它始終都具有超行當超職業的意味。 既然這樣,那麼作家們——我指那些真正的作家——就一定會有某些共通的特 質,會有一種特別的印記,不管這一切存在於他身體的哪一部分。 我看到的作家有沉默的也有開朗的,有的風流倜儻,有的甚至有些猥瑣。不過 他們的內心世界呢?他們蘊藏起來的那一部分呢?讓我們窺視一下吧。我漸漸發現 了一部分人的沒有來由的羞澀。儘管歲月中的一切似乎已經從外部把這些改變了、 磨光了,我還是感到了那種時時流露的羞澀。由於羞澀,又促進了一個人的自尊。 另外我還發現了溫柔。不管一個人的陽剛之氣多麼足,他都有類似女性的溫柔 心地。他在以自己的薄薄身軀溫暖著什麼。這當然是一種愛心演化出來的,是一種 天性。這種溫柔有時是以相反的形式表現出來的,不過敏銳的人仍會察覺。他偶爾 的暴躁與他一個時期的特別心境有關,你倒很難忘記了他的柔軟心腸,他的寬容和 體貼外物的悲涼心情。 這只是一種觀察和體驗,可能偏執得很。不過我的確看到它是存在的,因為我 沒有看到有什麼例外的藝術家。一個藝術家甚至在脫離這些特徵的同時,也在悄悄 脫離他的藝術生涯。這難道還不讓人深深地驚訝嗎? 如果生硬地、粗暴地對待周圍這個世界,就不是作家的方式。他總試圖找到一 種達成諒解的途徑,時刻想尋找友誼。 他總是感到自己孤立無援,所以他有常人難以理解的一片熱情。他太熱情了, 總有點過分。有人不止一次告訴我,說那裡有一個大作家,真大,他總是冷峻地思 索著,總是在突然間指出一個真理。我總是懷疑。我覺得那是一種表演。誰不思索? 咱就不思索嗎?不過你的思索不要老讓別人看出來才好。他離開了一個真實的人的 質樸,那種行為就近乎粗暴。這哪裡還像一個藝術家。 我認識一個作家,他又黑又瘦,不善言詞,動不動就臉紅。可是他的文章真好 極了,犀利,一針見血。有個上年紀的好朋友去看過他,背後斷言說:他可能有些 才華,不過不「橫溢」。當然我的這位老朋友錯了。那個人的確是一個才華橫溢的 人。我的朋友犯的是以貌取人的錯誤,走進了俗見。因為社會生活中有些相當固定 的見解,這些見解對人的制約特別大。可惜這些見解雖然十有八九是錯誤的或膚淺 的,但你很難掙脫它。我聽過那位作家的講演,也是在大學裡。那時他的反應就敏 銳了,妙語如珠。因為他進入了一個藝術境界,已經真的激動了。 我的學生時期充滿了對於藝術及藝術家的誤解。這大大妨礙了我的進步。等我 明白過來之後,一切都晚了。我不知道內向性往往是所有藝術的特質,而是往相反 的方向去理解。 好的藝術家,一般都是內向的。不內向的,總是個別的,總是一個人的某個時 刻。我當時的心沉不下去,幻想又多又亂,好高騖遠。我還遠遠沒有學會從勞動的 角度去看問題。 一個勞動者也可以是一個好的作家。他具有真正的勞動者的精神和氣質。幹起 活來任勞任怨,一聲不吭,力求把手中的活兒幹好、幹得別具一格。勞動是要花費 力氣的,是不能偷懶的,要從一點一滴做起,並且忍受長長的孤寂。你從其中獲得 的快樂別人不知道,你只有自己默默咀嚼一遍。那些浪漫氣十足的藝術家也要經歷 這些勞動的全過程——他的藝術是浪漫的,可他的勞動一點也不浪漫,他的汗水從 來都不少流。 藝術可以讓人熱血沸騰,可以使人狂熱,可是製造這種藝術的人看起來倒比較 冷靜。他或許抽著煙斗,用一個黑乎乎的茶杯喝茶,捏緊筆桿一劃一劃寫下去,半 天才填滿一篇格子。 一個人不是無緣無故地選擇了藝術。當然,他有先天的素質,俗話說他有這個 天才。不過你考察起一個人的經歷,發現他們往往曲折,本身就像是一部書。生活 常常把他們逼進困境,讓他尷尬異常。這樣的生活慢慢煎熬他,把他弄成一個特別 自尊,特別能忍受、特別怯懦又特別勇敢的矛盾體。看起來,他反應遲鈍,有時老 長時間說不出一句要害的、一語中的的話來。其實這只是一方面。這是表示他的聯 想能力強,一瞬間想起了很多與眼前的題目有關的事物,他需要在頭腦深處飛快地 選擇和權衡。這差不多成了習慣。所以從外部看上去,就有點像反應遲鈍。而那些 反應敏捷的人,往往只有一副簡單的頭腦,蛇走一條線,不會聯想,不夠豐富,遇 到一個問號,答案脫口而出。他是一個機敏的人,也是一個機械的人。 考察一個人究竟怎樣漸漸趨於內向是特別有意思的。有的原因很簡單,還有些 好笑。但不管怎樣,也還是值得研究。 這其中當然有遺傳的因素,不過也有其他的原因。 我發現一個人在逆境中可以變得沉默寡言,可以變得深邃。外界的不可抗拒的 壓力使他不斷地向內收縮,結果把一切都縮到了內心世界中去。而一般人就不是這 樣,他可以放鬆地將其溢在外表。一般人是無所顧忌的,一張口就是明白通暢的語 言,像他的經歷一樣直爽。另外一種人就不是了,他要時刻準備應付挑剔和斥責— —即便這些挑剔和斥責不存在了的時候,他仍要提防。這成了一種習慣。他哪怕說 出的是明白無誤的真理,也覺得會隨時受到有力的詰難而不斷地張望。好像他是個 涉世不深的少年,像個少年一樣怕羞,小心翼翼。他一點也不像個經多見廣的人。 內向的人有時不善於做一呼百應的工作。他特別適合放到一個獨立完成工作的 崗位上,特別適合做個自由職業者。當然,他的世界同樣是闊大的,不過不在外部, 而只限定在內部。 你看,這一切特徵不是正好屬一個藝術家嗎?所以我說我一開始不理解藝術, 主要是因為我不理解藝術家。 也有超出這種現象的,那就是一個人在經過長久的修養、漫長的生活之路以後, 也可以極有力地克服掉一些心理障礙,回到一般人的外部狀態。他可以強力地抑制 掉一些不利於他面向外部生活的部分,堅強起來灑脫起來。如果到了這一階段,那 就要重新去看了。你會發現遇到了生活中一個真正的超人,一個強有力的人物,他 可能是一個社會活動家,一個群眾公認的領袖和智者。 不過即便在這個時候,你如果細心觀察,仍可以看到他的強硬外表遮掩下的一 絲羞怯,看到他的悲天憫人的心懷。沒有辦法,他走進了一個世界,一生都努力走 出來,結果一生也做不到。這就是藝術的魔力,是血統也是命。你必須從客觀世界 強加給一個人的屈辱和不幸、從人類生活當中的不公平去開始理解一個人。那會是 最有用的、最實在的…… 理解了作者再去理解作品,那就容易多了。你到最後總會弄明白,一部作品為 什麼可以寫成這樣而不寫成那樣?你會弄明白它的晦澀和繁瑣來自哪裡。一般講一 個作家的全部作品,包括他的書信和論文,所有的文字,都表現出驚人的一致性。 他的作品構築成一個無比宏大的世界,你走進去,才會發現它有無限的曲折。那是 他的思想和情感擋起的屏障。他充滿了自身矛盾,他的一致性之中恰恰也表現了這 種矛盾。 讀作品一目十行,那等於白費工夫。因為你想捕捉一個人思維的痕跡、進入他 的想像的空間,所以不可能那麼輕鬆。 它甚至一開始讓你覺得不知所云、覺得煩膩。這些文字往往不是明快暢曉的, 而是處處表現了一種小心翼翼的回避,使你一次次地糊塗起來。 他會多情地談論他所感到的、看到的一切,所以他不可能一掠而過地跳進你所 需要的情節。他對所有事物都細心地觀察過了、揣摩過了,情感介入很深。他的敘 述細緻入微。這與一般的不簡潔不凝練毫不相干。你初讀它會感到不能忍受,但總 會忍受下來。 他因為要回避很多東西,所以你在閱讀中常常覺得不能盡興。其中當然也包含 了禁忌。他不樂於談論事物的有些方面,起碼是不願以別人慣用的口吻和方式。作 品中一再地表現出一種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意味,這就是回避的結果。這種回避 的價值,就是展示了一個人的內心世界,體現了一種獨特的性格魅力。他的拘謹是 顯而易見的,他絲毫也不打算遮掩這一點。他的全部作品,不論哪一章哪一節有多 麼潑辣,總體上看也還是像作家本人一樣。這裡面沒有矯情,沒有牽強附會,而是 一個真實有力的生命的自然而然。 有些作品寫得明朗而空洞,一層力量都如數地浮在了表面,有的甚至有些聲嘶 力竭。這樣的作品不讓人喜歡。因為它無論如何構不成一個藝術世界,不具有那種 內向性。這是很多作品的共同特點。至於那些情節作品、故意催人淚下的作品,都 常常會是粗疏的。因為它們沒有隱隱的不安和娓娓道來的敘說意味,沒有一種藝術 的幽然色彩。 這種作品的氣質恰恰與我們所理解的藝術家的氣質相異。如果我們確立了一個 大致的原則,我們就不會滿足那種作品。帶著這種有色眼鏡去看作品也許是危險的、 粗暴的、不近人情的,但你縱觀文學史,縱觀人類藝術史,就不能不承認它大致還 是有益的準確的,近乎一個常識。 有一次我讀了一部作品,第一遍喜歡一點,回味了一會兒才覺得有些掃興。再 讀第二遍,簡直有些討厭它。我覺得它太自以為是,太肯定、太武斷,什麼都被它 簡化了疏漏了——我由這本書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作者本人,那個我素不相識的異 國人。我想他是一個驕傲的人,自大的人,一個願意先入為主的人。而他又有一定 的才華,有藝術的修養,能把這些相對粗淺的東西運用藝術技能連貫起來。所以這 部作品一開始也容易打動人,好接觸。因為它的外殼太薄。 讀作品必然想到作者。每部作品的背後都有一個面孔。 我看到,現在有才能的人太多了,而真正運用才能做出成功事業的人倒越來越 少了。這好像是矛盾的。其實這又合乎情理。看上去的才能都是浮在表面的,而真 正的才能總是沉在深層的。所以看上去有才能的人越來越多,就不是好兆頭。 一個人只要記住了一些書本理論,並且又毫無遮攔地說出來,看上去就有條理, 有才華。書本理論比起你腳踏的土壤,再複雜也是簡單的。一個人被沉重的生活折 騰過來折騰過去,他就不會是一個善於背誦書本的人。他的疑慮重重讓你感到厭煩, 但你得承認他有深度也有力量。 我認識一個博學的人。他在青年時期出口成章——人家都這樣對我說。他在人 多的場合具有極大的演講能力,而且聲音宏亮。可是他現在卻沒有多少言詞,吞吞 吐吐。總之他是個相當拙訥的人。他甚至有點不好意思。我如果不是聽人講過他的 歷史,還會以為他從來就這樣呢!看來他這些年背向著外部世界,大踏步地前進了。 他進入的內心世界越廣大,他看上去也就越笨拙和遲鈍了。當然,他是一個作家, 他的作品我十分喜歡。我親眼見過他多麼脆弱地生活著,他的脆弱與極大的名聲有 些不相稱……他真的脆弱嗎?你稍稍深入研究一下,就會發現他具有真正的勇敢。 你怎麼理解他?他的柔軟的性情,小心翼翼的舉止,這一切都是怎麼變成的?他經 曆了什麼可怕的事情?這都需要從頭問起。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他是一個好人, 一個不折不扣的好人。他熱愛小動物,與植物也互通心語,顯而易見,他將老成一 個可愛的善良的老人。 相反,一些沒有做出什麼貢獻、小有得手的人,在生活中倒處處表現得剛勇潑 辣,好像什麼都不在話下,喘氣都是硬的。不用說,這是有知之前的無知,是不足 為訓的。生活有可能接下去教會他們什麼,也許永遠也教不會了。因為你還得想到 人本來就該是各種各樣的,想到人性中不屈從於教化和誘導的那一部分。 比較起來,這種人更少一些同情心,很難商量事情。他們裝成了信心十足的樣 子,很少懷疑自己,生硬而且冷漠。他們欣賞指揮士兵的將軍,幻想著所向披靡的 機會。有時他們真的讓人感到是果決而有才華的人。可惜你觀察下去,就會發現他 們的真面目:一個毫無創造能力的、循規蹈距的平庸的人。那一切只是一種外部色 彩,是偽裝。他們遠不是真切質樸的人,不願意面對真實的客觀世界——一個人對 於一個世界總是微不足道的,人的迷惘和恐懼有時是必然的,不由自主的。 一個人有了複雜的閱歷,才會更多地認識世界,而認識了世界,才會真正地看 到自己的渺小。他懷著弱小的孤立無援的真實無誤的感覺走向未來的生活,是完全 正常的。所以他懂得了生命之間互相維護的重要,對一草一木、對一切的動物,都 充滿了愛憐之心。他常常把深深的情感寄託到周圍的事物上,為一株豔麗的花,一 棵挺拔的樹而激動。多麼好,多麼值得珍惜,因為這是生命,是這個世界上最寶貴 也最容易摧折的東西,他覺得自己也需要關懷和維護。他知道一個人的力量是微不 足道的,所以想團結所有的人,所有的生命。 他仇視那些粗暴和殘忍的東西。他知道什麼是敵人,什麼給人以屈辱。他自覺 地站在了一個立場上。假使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妥協了,只剩下了一個,那麼這個人 就會是他。他經歷過,他愛過,他深深地知道要做些什麼。只有這時候你才能看到 他的滿臉冷峻,看到激烈的情緒使其雙手顫抖。可是誰也別想讓他盲目跟從。他像 一個孤兒來到了人間,衣衫上撲滿了秋風。 你可以看到很多沒有選擇藝術的藝術家。而真正的藝術家,只一眼你就可以看 到那個顯眼的徽章。那就是他的多情和善良,他的內在的恬靜和熱烈。儘管他很可 能在揀拾羊糞,放牧牛羊,可他品質上是一個詩人。他沒有一行一行寫下詩句,可 他卻帶領著一群一群潔白的小羊。小羊圍著他,與之緊緊相依。你跟隨他走遍草原, 他可以給你講一個催人淚下的關於母親和兒子的故事。他的臉被風吹糙了,可那也 遮不住靦腆。他為什麼害羞?一個過慣了辛苦、接觸過無數生人的老漢為什麼還要 不好意思?這一類人何曾相識! 我不知見過多少這樣的人。我從來都把他們視為藝術家的同類。 反過來,你也可以發現很多根本不是什麼詩人的人,安然地在白紙上塗來塗去。 他們精明得很,很懂得利害關係,一心想著乞來的榮譽。他們有同情心嗎?是一副 軟心腸嗎?他們真的為大自然激動過嗎?他們曾經產生過憐憫嗎?我永遠表示懷疑。 因為做不成其他事情才來塗紙,這是最無聊的。而詩人首先是個好的勞動者,他可 以去做一切方式的勞動而不至厭惡。藝術家必然是勤勞的人,他生活的中心內容只 有一個勞動。而那些偽藝術家一旦獲得了什麼,就再也不願過多地流汗水了。他覺 得勞動是下等人的事情,是恥辱。他根本不理解勞動才是永恆的詩意。 你大概經常遇到被繁重的勞動弄得十分瘦削的人,他們已經沒有工夫說俏皮話 了。這些人頭上蒙著灰塵,皮膚粗黑,由於常年埋在一種事情裡而顯得缺少見識。 他們沒有時間東跑西竄,聽不到什麼新奇的事情。他們幹起活來十分專注,尤其不 是誇誇其談的人。說起關於勞動的事情,才有些經驗之談,但用語極其樸實。他們 說得緩慢而瑣碎,甚至不夠條理。 不過你慢慢傾聽下去,總會聽出真正的道理。 好像他們已被這種勞動弄得遲鈍了似的。其實他們是沿著一個方向走得太遠, 已經不能四下裡張望了。你只要沿著他前進的方向去詢問,就會發現他是這個世界 上最博學的人。 他的心都用在一處,他的目光都聚在一方,看上去也就有些愚蠢。當然這是地 地道道的誤解,因為勞動者沒有愚蠢的。 任何勞動都連結著一個廣闊的世界,一個人如果可以深刻地闡述一種勞動,那 麼他就闡述了整個世界。與此相反的是,有些人總想分析和描敘整個世界,到頭來 卻沒有準確地道出一種事物。這真是讓人警醒的事情。 那些活絡機靈的眼睛和光亮的面龐,都是沒經歷長久勞動的緣故。那不是天生 麗質。可是在現實生活中,人們很容易就被一種表面現象所迷惑。人們就像誤解一 般的勞動者一樣,一次又一次地去誤解藝術家。他們不理解藝術,其實首先是從不 理解藝術家開始的。那些把自己的一生貢獻給文學的作家們,他們正是因為長久地 沉迷於一種勞動而變得少言寡語。這裡雖然也不排斥另一類型的作家,但實際上的 另一種類型又在哪裡?他們又怎麼會始終地開朗活潑、面無愧色呢?這個謎有誰來 解呢!他們是心安理得的藝術家、是在自己的世界裡癡迷忘返的藝術家嗎?我不知 道。 我太熟悉在藝術之途上走了一輩子,到後來慢慢衰老也慢慢沉靜下來的可敬的 老人了。他們後來已經十分坦然與和善了。真正地與世無爭。他們的骨節僵硬的手 還是讓人感到溫暖和柔軟,還是那麼善於安撫別人。他們沒有進入尾聲的艾怨和急 躁,而是微笑著看待一切。這就是一個成熟的、真正的、純潔的藝術家的結局。這 難道不是像鏡子一樣清晰地映照著一個人生嗎?這是不能摻假的。 我想,這個老人在特別年輕的時候失去了歡蹦跳躍的機會和權力,以至於深深 地傷害了他。後來他成熟了,一種性格開始穩定也開始完美,生活的奧秘向他不斷 展示,他已經不必像個孩子那樣把喜怒哀樂掛在臉上了。至於到了晚年,他早已把 心中積存的各種壓抑盡情地宣洩了,早已痛痛快快地馳騁過了,這時候帶來的是身 心的放鬆,是無私無欲的怡然心境。 至此我們可以對比一下不同的人接近生命終點的情景。 這會非常有意思。種種差異是特別明顯的。或微笑地迎接,或力不從心。有的 嫉妒,有的寬容;有的愈加狂躁,有的趨於平靜。一個勤勞的人知道一生能做些什 麼、已經做成了什麼,盡了自己的職分,於是也就感到了安慰。與此相反的是掠奪 和索取,是矇騙和乞求,他最後絕對不會安寧。私欲越多越不容易滿足,必然不會 善罷甘休。 我們研究一個作家,過去很少從勞動的角度去進行。其實日復一日的、不間斷 的勞動的確可以改變一個人的秉性。只要這種勞動不是強加於人的,不是超負荷高 強度的,那麼它就可以使人健康。真正健康的人總是淳樸的。他給人的感覺是持重、 謹慎,很能容忍。這一切特徵難道不是一個好的作家也應該具備的嗎? 童年對人的一生影響很大。那時候外部世界對他的刺激,常常在心靈裡留下永 不磨滅的痕跡。差不多所有成功的藝術家,都在童年有過曲折的經歷,很早就走入 了充滿磨難的人生之途。這一切讓他咀嚼不完。無論他將來發生了什麼,無論這一 段經歷在他全部的生活中占居多麼微小的比例,總也難以忘懷。童年真正塑造了一 個人的靈魂,染上了永不褪脫的顏色。 你能從中外藝術家中舉出無數例子,在此完全可以省略了。不過你不可忘記那 些例子,而要從中不斷思索,多少體味一下一個人在那種境況下的感覺。一個人如 果念念不忘那種感覺,就會設法去安慰所有的人——他有個不大不小的誤解,認為 所有人都是值得愛撫和照料的。當然他也很快醒悟過來,知道不需要這樣,可那種 誤解是深深連在童年的根上,所以他一時也擺脫不掉。 昨天的喝斥還記憶猶新,他再也不會去粗暴地對待別人,不會損傷一個無辜的 人。他特別容易將心比心,推己及人,懂得體貼那些陌生的人。他動不動就會想到 過去,想到他曾經耳聞目睹的場景。他往往長久地、不由自主地處於思索的狀態。 所以放聲言說的時間也就相對減少。一旦把自己想過的東西說出來,他會覺得不及 想過的廣度和深度的十分之一。於是他為自己的表達能力而深感愧疚。久而久之, 他倒不願意輕易將所思所想表述出來,因為這往往歪曲和誤解了自己。自尊心越來 越強,任何歪曲都不能容忍。但生活總需要他公開一些什麼,總需要他的表達,於 是他就一再地呈現出一種羞澀不安的情狀。他自覺地分擔了很多人的責任,以至於 屬人類的共同弱點和不幸,都可以引起他的自責。這種種奇怪的跡象,都可以從 童年找到根據。所有這樣的人,都具有藝術家的特質,無論他從事什麼。 當然,也許有人雖有上述特徵,卻沒有那樣的童年。我想,那一切特徵只是外 部世界對一個人的童年構成刺激,反射到內部世界才形成的。也許看上去一個人的 童年經歷平平常常,但他自己卻有永生不忘的感觸。比如那些不為人知的細枝末節, 比如僅僅是一個場景甚或不經意的一瞥,都有可能造成長久的後果。這些也許十分 偶然地發生了,但對於有的人卻極其重要。它不一定從哪一方面刺中了他,他自己 清清楚楚地記住他受傷了。接下去是對傷口的悉心照料,或欣喜或恐懼或耿耿於懷。 所以,我們不能僅僅從外部去查看一個人的經歷。 有人天生就易於體察外物,比常人敏感。童年的東西,一開始就在他的心靈上 被放大了。不管周圍的人多麼小心地愛護著一個兒童,這個兒童心中到底留下了什 麼映像,你還是不得而知。 把一種事物搞顛倒了是經常發生的。比如我們就常常把健康視為不健康,把荒 謬視為真理。在藝術領域裡,對於藝術家和藝術品的理解也同樣是這樣。庸常的作 品往往更容易被認可,而博大精深的、真正有內容的東西卻長久地被忽略。 一部作品的背後站立著一個人,作品與人總是一致的。好作品無論有怎樣激昂 的章節,整個地看也還是謙遜的、不動聲色的。它好像根本就沒有想過被誤解的尷 尬,好像一個與世隔絕的人在口念手寫,旁若無人。這樣的作品所洋溢出的精神氣 質,是我深深贊許的。 有的作品儘管也曾激動過我,但那裡面隱含著的粗暴成分同時也傷害了我。有 人可能說它的粗暴又不是針對你的。可我要說的是,所有的粗暴都可以認為是針對 我和你的。他沒有理由這樣,因為他是一個藝術家。他應該和善,應該充滿同情。 因為所有花費時間來讀你的書的人,十有八九需要這些。 至於那些流露著偽善和狂妄的作品,這裡就更不值一提了……從作品到人,再 從人到作品,我們就是這樣地分析問題,這樣地尋找感覺,匯合著經驗,確立著原 則。 當然,我們並不輕易指出哪些算是偽作,但我們卻可以經常地讚歎,向那些終 其一生、為藝術傾盡心力的人表示我們由衷的景仰。我們更多的時候不發一言,可 是我們內心裡知道該服從什麼、欽敬什麼。一切都可以在默默之間去完成,讓其永 遠伴隨著我們的勞動。創作事業的甘苦得失是難以言說的,這也正好留給了不善言 說的人去經營。這個工作對於他們來說,不存在什麼失敗。因為只要不停止,就是 一種愉快,就是一種目的。 我認為要從事藝術,不如首先確立你的原則。要尋找藝術,不如先尋找為藝術 的那種人生。我為什麼要一再地談論這個?因為我所看到的往往都是相反的做法, 並且早已對理解藝術和傳播藝術構成了危害。如果社會上一種積習太久,慢慢俗化, 形成了風氣,比什麼都可怕。 人人都有理解和選擇的自由。但是你必須說出最真實的感覺。我這裡只是說了 我對藝術和藝術家的理解——這都是時常襲上心頭的。我覺得在我們這個世界上, 那些由於各種原因忍受著創痛,維護著人類健康的人,是最為尊貴的。他們有自己 的生活方式和習慣,正像他們有自己的才華和勇氣一樣。我們應該理解他們,並進 而指出他們這種方式的意義。 如果一個人總要尋找同類的話,那麼我希望我和我的朋友們都能走進他們的行 列。在這個隊伍中,你會始終聽到互相關切的問候的聲音,看到彼此伸出的扶助之 手。他們行動多於言辭,善於理解,也善於創造。他們更多的時間沉浸于一種創造 和幻想的激動之中。由於怕打擾了別人,有時說話十分輕微,有時只是做個手勢。 但他們從不出賣原則,也從不放棄自尊。 歸入了這一類,不一定就是個藝術家;但不歸於這一類,就永遠也不會是個藝 術家。 1985年春于煙臺師院中文系 學達書庫(xuod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