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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你應該是一個大自然的歌者。它孕育了你,使你會歌唱會描敘, 你等於是它的一個器官,是感受到大自然的無窮魅力和神秘的一支竹笛、一把有生 命的琴。我想,作為一個熱愛藝術的人,無論具有怎樣的傾向和色彩,他的趣味又 如何,都應該深深地熱愛自然,感受自然,敏悟而多情——如果是這樣的話,他才 可能是一個為藝術而獻身的人。事實上我們看到的很多從事藝術工作的人,並不具 有這樣的素質。他們對於世俗的得失出奇地敏銳,而對於自然、對於土地的變化卻 十分麻木。這就是我們的藝術衰落、讓人失望的一個原因。當我如此審視的時候, 常常覺得自己身上多了一點什麼,又少了一點什麼。如若不然,那就是另一些人太 不合時宜、太脆弱和太牽掛了,對生活反而理解得太少——這種疑惑和矛盾促使我 更深地孤單和寂寞,使我不願意思考遠離我的性情的事情,也不去琢磨其中的道理。 我只是認為,一個傷感的詩人不好,但我們尚可以取他的敏感。他的溫和的關懷的 意思,是不會錯的。只可惜我們太生硬地拒絕關於詩的那一切了。這種拒絕使我們 變得越來越麻木。 一個真正熱愛藝術的人才會勤勞。他是一個勞動者,讓他幹什麼,他都可以憑 力氣、憑汗水吃飯。反過來,如果是一個虛假的詩人,那麼他就真的離不開他的 「詩」了,離開這個,他就要貧困潦倒。原來他只是寄生在「藝術」這棵樹上的人。 他擁有自己的樹,但那是用以寄生的。 而真正的藝術家本身就是那樣的一棵樹。他的生命就是那樣的一棵樹。他擁有 自己的樹,他與樹早已把命脈系在了一起。 不論一個作家的筆在外部形態上怎樣脫離了大自然,不論他怎樣熱衷於寫鬧市 寫擁擠的街巷和刻板的機關,我們也還是能感到他對田野上那一排高大的楊樹、對 渠畔上那一溜整齊的灌木的眷戀。他的這種情感無法掩藏,也無法替代。他的文筆 處處透著那樣的氣味和色澤,大自然的蔭綠遮住了他的稿紙。他總是陷入了這樣的 一種情緒裡,而且不能自拔。我們敢肯定他是一個描繪大自然的能手,他可以有漂 亮的景物描寫——他現在沒有寫,那是因為暫時還沒有機會。他一旦獲得了這種機 會,就會使我們大開眼界,並且跟上他一塊兒陶醉。他的無微不至的關懷,他的特 殊的周到,差不多接近於一種女性的纖細和體貼。不錯,藝術家有時對這個世界表 現出的那股溫存和留戀,的確也像女性。比如他們一旦用筆去描繪綠色的原野,那 支筆就像刺繡的針,而寫出來的文字也真的像刺繡了。 翻一翻同一位藝術家的其他作品,我們或許會發現,當他的筆真的以大自然為 直接描寫對象的時候,作者也就融化在其中、沉浸在其中了。他與大地一起呼吸, 脈搏一起跳動。 他筆下的一棵樹、一株草,甚至是一粒沙子,都有了滾燙的生命。他滿懷深情 同時又是小心翼翼地對待它們,與之平等對話。綠色,生命的顏色,這時總是塗滿 了紙頁。生機盎然的原野,奔騰跳躍的河流,一切都帶著他的笑容和體溫。這一切 是那麼熟悉,它引起我們無數的關於大自然的暢想,令我們回憶生活,回憶自己的 童年。那時候我們與大自然的關係密切多了,那時的沙地、草木,總是我們緊密相 依的朋友。 我們與它們朝夕相處。後來,我們長大了,投入了成年人的生活,於是那個童 年的共同夥伴也就被漸漸地遺忘了。 那為什麼一個藝術家就能夠一直與他的自然夥伴結伴而行呢?為什麼對大自然 那麼忠貞不渝?他沒有匆忙的步履,沒有惱人的瑣事纏身嗎?他為什麼忘不掉那一 份稚嫩一份單純、忘不掉透著晶瑩的友誼和那份獨特的情感?他大概具有一顆特別 的心靈。 所以,他是藝術家。 他懂得鍾情和懷念——那麼生活中的人誰又不懂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友誼和 情感世界,但藝術家的那一份卻極為深重,遠非常人所及。一個人降生下來之後, 他首先認識的是自然社會和人類社會中各種各樣的生命。他差不多認為這一切生命 都是平等的。這是他的最初印象。後來,只有一小部分人在無形中一直被這個印象 左右,並且不能解脫。一種特別溫柔的東西浸染了他,使他永遠留戀著什麼。他記 住了赤腳奔跑在原野上的感受,差不多等於記住了在母親懷抱中的感受。那時他認 為是極度安全的、自由自在的。 這就決定了他的溫和與明瞭事理。他在生活中不會那麼生硬和冰冷。在理解事 物方面,由於他更多地從被理解的對象身上出發去考慮問題,所以就能夠尋覓和洞 徹更曲折的道理,能夠進一步地體貼和安慰外物。這樣,他首先是把握事物,其次 才是描敘事物。他比任何人都更能消化和感悟,容易抓住客觀世界的律動和品性, 所以他往往能從別人意想不到的角度和方面去做出闡釋。這樣,也就有了思想和境 界,有了情趣也有了詩。 我們發現作家大致有兩種:一種是柔和寬厚的,對大自然滿懷深情;而另一種 正好是冷漠的,對大自然無動於衷。前一種才是我們要討論的人。他們是理想的人。 而後一種,文學和藝術對於他們只有職業上的意義。他們不會把靈魂注入紙頁和文 章。你看不到他的令人激動的關於大自然的描敘——因為他就從來沒有關心過它。 他注目的只是眼前的世俗利益,或者一直被這些利益所牽動。他心中沒有與切近的 利益相去較遠的那些情愫。他為什麼要牽掛田野上、河邊上的那一棵樹呢?它長得 濃綠又挺拔,它是一棵不錯的樹,可是它與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呢? 而我們說,它應該是你的樹。它生長在你的身旁,你的心中,與你血脈相連, 根須相接。它是一棵向上的生命,是你的投影或者你的另一種表現形式,總之它與 你不可分離。不是嗎?它就該是這樣的一棵樹。風來了,它在風中抖動,愉快還是 不安?雨來了,這雨水只是使它潔淨還是有些冷,讓它頻頻顫抖?它的脈管裡流動 著的,是另一種顏色的血液嗎? 它的兄弟和母親在哪裡,它有自己的家族嗎?它長得多麼旺盛,真像一個好的 男孩或小夥子,或者是一個明麗照人的姑娘。對了,它也可以比做一匹渾身閃亮的 駿馬。 它就是這樣的一棵樹。可惜這不是所有人都能感受到的。 它不能在一個人的心中溶解,那麼這個人絕對不會佔有這棵樹。你為了辨別自 己嗎?那你完全可以去尋找那樣的一棵樹——當你把它溶進自己心靈的那天,你也 就明白了自己。你真的在為它而激動,你甚至聽到了它在微笑或者哭泣,那麼你也 就明白了自己。你真的深深地愛著那棵樹,那麼你也就算明白了你自己。 我認識一個人。他那時候三十多歲了,可是他回憶起一棵樹,差不多要哭出來。 那棵樹就長在離他家一裡多遠的地方,正好在一條小路的拐彎處。他們家的人都喜 歡這棵樹,它是棵柳樹。它長得並不好,不夠高大也不夠直。可是它長在離水渠不 遠處,水分充足,極其茂盛。他從小就看見它,就是說他出生時,這棵樹早就長在 那兒了。父親領他出去時,有時就說:「我們走走,到柳樹那兒」;後來他長大了, 家裡人與他抬東西,就說:「我們抬到柳樹底下歇一歇」……柳樹成了一個特別的 標記。有人打聽他家的住處,他就介紹那條小路、然後是一棵什麼樣子的柳樹、然 後是他的家。那棵樹與他的整個童年和少年時期都密不可分,他曾經無數次地爬到 柳樹上玩耍,眺望原野。就是這樣的一棵樹。有一年上,附近的一個村子要蓋豬圈, 響應「大養其豬」的號召,沒有木材,就來伐這棵柳樹——那天全家人都立在門口 看著,他們當中有人哭了。他哭得最厲害。因為這是他自己的樹——他不知從什麼 時候起這樣認定了,而且一輩子再沒變過。 那棵樹長在集體的土地上,他和他一家人都不能從法律的意義上擁有那棵樹。 當然了,他去阻攔、勸解人家別動那棵樹,結果只能讓人費解和嘲笑。不過他的確 擁有了一棵永恆的樹。 我想這就是類似藝術家的那種情感,可也是作為一個人最正常的情感。本來嘛, 那樣的一棵樹被粗暴地砍掉,一個人的心中如果留不下一絲疤痕,難道不是很不正 常嗎?一個人在他幼小的時候倒往往是十分正常,只是到了後來要為生活疲於奔命, 慢慢也就走向了畸形。 一直維護人身上最正常的東西,原來就是藝術家的使命。 他唯恐丟掉的,就是這一切。那些一般人認為所有的不可理解的、不得當的種 種現象,在有些人看來倒是自然而然的。他們富於想像,容易衝動,直率而又懇切, 反對或擁護一種事物往往都不加掩飾,有時也難免偏激。這正是較少受到扭曲的一 個生命的真實特徵。他們願意與周圍的一切達成諒解,善於理解也善於同情。作為 一個人來說,你不覺得這樣才更真實嗎? 有人從來就沒有關心過大自然。那棵樹與他沒有任何聯繫。但他的冷漠不僅僅 是對於原野、對於土地,而是對於一切的事物。可怕的是這樣從事了藝術。所以有 些文章讓我們感受不到溫情和色澤,感受不到一絲安慰。我們閱讀這樣的文章,只 會增添不必要的疑慮和猜測,興味索然。我們體會不到一個人對於母親——土地— —的那種特殊的情感。這種情感真的存在,那麼即使他寫域外、寫星空和海洋,甚 至寫戰爭,字裡行間都會有那份沉甸甸的東西在,它的神秘的力量會使我們的心靈 一次次顫抖。 只有土地才從根本上決定了我們的性質,並且會一直左右我們。我們應該懂得 從土地上尋找安慰、尋找智慧和靈感。 我這不是一種虛指,而是說要到真實的泥土上去,到大自然中去。當你煩躁不 寧的時候,你會想起田野和叢林。無數的草和花、樹木,不知名的小生物,都會與 你無言地交流,給你寬慰。你極目遠眺,看到地平線,看到星空,都有一種說不出 的感覺滋生出來。這種感動和悟想是有意義的。它讓你從慣常的生活經驗中掙脫出 來,得以喘息和休憩。你是否有過這樣的經歷——躺在叢林草地上,或者綠樹掩映 下的一片潔白的沙子上,靜靜地傾聽著什麼?身邊好像什麼異樣的東西也沒有出現, 又好像一切都經歷了,通曉了。原野的聲音正以奇怪的方式滲透到我們心靈深處, 細碎而又柔和,又無比悠長,漫漫的,徐徐的,籠罩了包容了一切……這個時刻你 才覺得自己不是多餘的,你與周圍的世界連成了一體、一塊,是渺小的一部分,是 一棵大樹上的小小枝杈,是一條大河上的一涓細流。你與大自然的深長呼吸在慢慢 接通,你覺得母親在微笑,無數的兄弟姊妹都在身旁。連小鳥的啼叫、小草的細語, 也都變得這麼可親可愛。你這時候才是真正無私無畏,才是真正寬容的一個人! 每人都或多或少、或明或暗地感受過那樣的境界。但對於大多數人,它都只是 一瞬間,是一個小小的階段。它不可以長長地挽留,它很容易就退到了遙遠的地方。 而有一種人的不同之處,就是能夠把自己經常地置於那種環境之下,喚回那樣的感 覺。這對他來說是完全自覺的。他們不顧一切地到原野上去,尋找他們自己的樹。 這種精神也不斷地滲透到日常的生活中,使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變得情同手足。 從藝術的角度講,我們就可以寄期望於他了。他會寫出另一種文字。他的善良 會溝通其他的心靈,他不會傷害無辜的人,包括他們的自尊。要知道一個人傷害另 一個人那是太容易了,往往是在不經意間就損壞了一種至為寶貴的東西。理解這些, 一個人才會善解人意,通情達理,才會懂得處事的艱難與快樂。柔細的心腸不僅僅 屬女性,它還應該包括那些正常的人,那些善於自省的人,那些熱戀大自然的人, 那些真正具有藝術氣質的人,那些富於創造力的人。你會從這樣的人身上,輕而易 舉地發現他究竟在關懷什麼,他的憂慮和不安。他願意為保護一種原則而付出一切, 決不吝惜。他對於大自然的情感,真正像對待母親一樣。 無論是多麼狂妄的人,大自然都可以讓他變得馴服——如果想這樣做的話。無 知的狂暴的人怎樣欺淩大自然,我們都有目共睹。一棵挺好的樹,他不知出於什麼 目的,偏偏要折磨它,在它的身上折去枝條、劃上深痕,使它一滴滴流下血來。最 後,他還要把這棵無辜的樹殺掉。那棵樹默默無聲,忍受了犧牲。可是樹木真的沒 有力量嗎?我們知道,一棵樹木好像如此,但也不完全是如此。我聽說,有一個倔 強一生的壯漢,走遍了天下,創下了無數業績,征服了無數異性,最後卻死得奇特。 他有一天躺在一棵大樹下面休憩,睡著了,大樹冠折下了一根碗口粗的大枝椏,一 下子把他砸死了。還有,像一片無邊的叢林,可以把最精銳的一隊騎兵困住,讓他 們左沖右突,直到筋疲力盡倒地死亡。叢林是樹木手扯手形成的,是從一棵樹開始 的。它們在風中呼鳴嚎叫,威勢比得上千軍萬馬——如果在這樣的夜晚,你到了叢 林裡,不感到恐懼嗎?在大雨之夜,雷電閃閃的時候,你可以借著電光看見樹木怎 樣通身鋥亮,枝條怎樣舞動,那你又有什麼感覺?而在無風無雨的晴朗夜晚,你如 果來到了叢林裡,又會覺得四處黑森森,樹林變得渾然蒼茫,很神秘很幽靜,很讓 人遐想。 如果是一排樹呢?它們像什麼?一隊士兵?一溜英俊的男子或灑脫的少女?它 們生在荒野上、莊稼地裡、渠畔上,我相信給人的感覺都會不同。樹木,它們就是 這樣平常又是這樣奇異。它給人無數的靈感,無數的想像,它既是我們描敘的對象, 又是我們汲取力量的源頭,它有生命,它與人類永遠在一起相伴。 很多剛剛開始文學創作的人不知道怎樣才能有好的景物描寫,但他們很注意訓 練。漸漸他們發現這十分容易,十分順手。他們寫寫雲彩,寫寫太陽,再寫寫樹木 和鳥。好像這就可以了。有時看上去,這些描寫都是很正規、很像那麼回事似的。 可是誰也不會被它擊中,不會有其他的什麼感覺。因為這是機械的、沒有活力的, 是一種習慣性的組合——這種組合方式已經沿用了幾十年。我看到不少的書就是這 樣組合的。它們又是行之有效的,那就是使一部書不至於變得太乾癟和枯燥,也可 以讓人舒一口氣——可是人們讀到這樣的地方,都明白那是怎麼一回事,都要飛快 地掠過去,以免浪費時間。 原因是什麼?原因就是他還沒有沉浸到其中。還沒有那樣的敏感和柔和,沒有 成為自然的一個歌者。因而他就不會歌唱自然,他的眼睛一旦轉到大自然身上,也 變得茫然無定。 那種關懷的、貼近的、柔柔的東西,還沒有駐在他的心間。 有人也可能說,藝術是多方面的,具有不同的品位和風格。但我認為,任何風 格的藝術,首先還要是藝術。就是說,所有品格的藝術品,都是從一顆藝術家的心 靈上滋生長大的,而不是從其他的心靈成長的。我們也可以來剖析另一種意味的作 品。這一類作品寫得特別剛烈,充滿了義憤,那是戰鬥氣息很濃的東西。它的作者 就一定是粗獷勇武、對生活的細微部分缺少敏悟的人嗎?如果具體考查起來,你會 發現事實上恰恰相反。一部真正的藝術品,無論具有怎樣的外部色彩,它在本質上 都有共通的東西,那就是一種摯愛和真誠。試想他的憤怒和戰鬥離開了愛的精神, 有可能打動讀者嗎?有可能成功嗎?真正的勇敢總是來自一腔摯愛,來自保護一種 美好和善良的純潔心地。 也有一些作品是離開了這一切的。那麼它就沒有體溫,冰冷得讓人難以接近。 那樣的文章無論具有怎樣完美的外部形態,也還是沒有生命。因為它沒有靈魂。它 沒有在泥土上紮下根脈,大地沒有教給它呼吸。它是出自人手的偽制,等於一棵假 的花樹,沒有芬芳也沒有汁水。 我每一次走進原野都覺得自己接近了藝術。相反,有時動手寫作和閱讀的時候, 反而覺得離開了藝術。這個精靈到底在哪裡?它讓我們到哪裡去尋蹤、去追逐?我 的這個感覺有時十分強烈。常常是滿懷失望地從案頭上抬起身子,然後苦悶地走出 ——原野上活生生的一切在向我招手,我走進它們中間。在一望無際的海灘平原上, 在一片片的稼禾和叢林中間,我總是感到了令人至為激動的東西。它溫厚無私、博 愛,它寬宥了人們的所有行為。在這裡,我常常呆上很久。我可以在這個時刻裡回 憶很多往事,總結我的生活。這時我開始變得寧靜,很清澈,也很能容忍。我對以 往的不成熟的一切感到慚愧,我唯一欣慰的是我在勤奮地、誠實地勞動,我在不知 疲倦地尋找。滿地的花和草都欣欣向榮、小動物不停地奔跑,原野上不知有多少生 靈在活躍著,勞碌著,它們有自己的美麗遊戲。我覺得我在這一刻裡離藝術的精靈 這麼貼近,它似乎近在一步之遙。 一棵棵茂長的夜合歡樹開滿了深紅色的小花,在藍天碧海的襯托下,像點亮了 一盞盞小紅蠟燭。我躺在大樹下,聞著濃烈的香味兒,從未有過地激動。它們在與 我無聲地交談,深情地交流。那一段逝去的歲月裡,它們一直佇立在這個平原上, 目睹了陰暗雲晦,在雷雨裡洗滌,在烈日下沐浴,在閃電裡搖動和振作。而我們這 些在樹底記下了童年的人,卻因為生活的變遷遠去他鄉,在人生之路上匆匆奔波, 雙腳已經裂口,鬍鬚已經變硬,而且已經不能像當年那樣,在它的身上攀上攀下了。 我在回憶我的童年和少年,回憶怎樣漸漸地熱愛了藝術? 我發現我首先學著描摹大自然。我描敘了大海和平原,以及平原上的一切植物。 色彩斑斕的花讓我不知怎樣動筆,各種各樣的大樹也使我用盡了詞匯。我深深地迷 戀著這片原野,迷戀著原野上的一切。我覺得自己真的離不開它,即使偶有脫離, 也是深深的思念和盼望。我發現大自然教導了我熱愛藝術,而藝術與大自然又如此 密不可分。這就是我的總結,這就是我不可改變的思路。 我羡慕那樣描寫自然景色:半點也沒有讓人感到游離和偏移,沒有作為一種點 綴。它與寫到的人物一樣,都有活脫脫的生命。作者在用筆與它們交談,向它們發 出心底的問候。 他那時覺得筆下的人物與之緊密地交織在一起,連成了一體,永不分離。 我那麼喜歡那些自然的歌者。我也希望別人像我一樣喜愛他們。他們是我推崇 的藝術家。比如普魯斯特和托爾斯泰,再比如屠格涅夫、後來的普裡什文和巴烏斯 托夫斯基,直到當代的蘇聯作家阿斯塔菲耶夫……我可以舉出一連串的名單。他們 寫下了多麼好的文章。每一株樹都能牽動他們的情思,他們在為每一株樹歌吟或泣 哭。世上的所有悲哀,他們都以自己的方式、自己的語言告訴了地上的樹。樹木與 人一樣在大地上佇立,經受著自然的風雨。有的樹活了幾百年,目睹了人世滄桑。 屠格涅夫曾嘲笑一個枯槁的伯爵,那人指著一棵活了上百年的大樹說它是「他的樹」。 是的,一個腐敗的老人怎麼能擁有這樣的一棵樹呢? 哪怕一個人親手栽種了一棵樹,這棵樹也有可能最終不屬他。他離開了一種 平等的、真切的情感,它也就可以背棄他,成為自由自在的一棵樹。它長得寂寞了, 就有自己的交往和情誼。但願我們能與它結識,與它在一起。無數的樹總是在各種 各樣的情形下生出和長大的,並沒有太多的樹讓我們一開始就認識。我們走到叢林 裡,發現所有的樹都是陌生的又都是熟悉的,它們都那麼和藹可親。很少有一株樹 會是邪惡的,很少有一株樹會喪盡天良。它們不去欺辱別人,在別人的欺辱下又往 往默默忍受。只要不是把它們連根刨掉,只要有一根細須留在土裡,它們就有可能 重新生長——很緩慢很緩慢地長起來,加入叢林生活。 我常常琢磨這樣的樹。我記得小時候曾親手栽下很多的樹。後來我離開了,它 們有的成長起來,有的又被人砍伐。它們落腳的泥土幾經改變,已經不能立足了。 可還是有些倖存者,它們活著。我走近它們需要跋涉上千里路,每一次見面都想: 它們竟然是由一個沒有什麼能力的不成熟的少年親手栽下的,而今長得又粗又太, 很威風的樣子,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我想如果我當年栽下了更多能樹,那我 有多麼幸福!有意思的是那些樹都是我自覺自願地栽下的——我發現把小樹苗或一 截枝條埋到土裡,它就會吐芽成長,慢慢長大,這是多麼吸引人、多麼有意義的事 情!後來我和別人一樣長大了,反而沒有那樣的植樹的熱情了,反而要被動地做那 樣的事情了,比如在植樹節裡勞動,等等。這就是生命的蛻化和改變,是生命激情 的一次消逝。 在很多握筆的人那裡,主要是熱衷於研究引向成功的技法等等問題,而不是其 他。我想這都必要,是誰也不能捨棄的。但是這樣堅持下去或許又會發現,我們一 方面在讀書,卻又忽略了土地這本大書。一種書需要眼睛去讀,而另一種書需要心。 你的心靈需要它的滋養,一旦經過了這個階段,你才算成長起來。對此迷戀不已的 一個作者,總是最好的作者。 我們祈求靈性——靈性總是蘊藏在山水之間。技法是重要的,可偉大的技法、 百發百中的技法正蘊藏在大自然裡。 堅持到野外去生活、去感覺、去修養自己的性情,至關重要。在這個海濱城市 裡,我看到了很美的自然風光,這裡有海,有山,有滿城滿郊的黃花,這裡空氣清 爽乾淨。這裡一定會有自己的歌者。可是如果忽略了這片土地,不去親近它,一定 會耽誤很多的人。你生在這裡,你會深深地愛上這裡。我們過去一直講鄉土的愛, 講得多了,反而聽不懂。沒有多少在乎這句話的人,弄到最後人的情感很空泛,很 漂浮,沒有了扎實的東西。故鄉的泥土不會使我們流淚——如果我們不是故意流淚 的話。我們漸漸離那種情緒很遠很遠了,漸漸都成了一種沒有故鄉的人。可是一個 好的流浪漢在返回故鄉的時候也會激動,哭得雙肩抖動。怎麼回事?是什麼使我們 丟掉了最可寶貴的東西?我們怎麼變得這樣空虛和不可琢磨? 設法在出生地尋找丟失了的那種東西,這比什麼都重要。 認真地想一想這片土地,它的獨特的性格。它真的不會讓自己的兒女激動了? 我們就真的成為一個冷漠的人了?大概不是。這種麻木和冷漠只是奇怪的傳統,是 一種習慣,而不是你自己的真實的性格和品質。你還會面對土地激動起來,一定會。 你如果做不到這一點,就不會順利和成功,一定是這樣。任何知識、技巧,都不能 替代人對大地的深長的情感,不能替代你對大自然的永不改變的溫柔。你必須懷著 這樣的情緒走下去。你的愛和恨,無論什麼意緒和傾向,都要以此作為理由。這是 不可改變的,是規律而不僅僅是一種要求。 如果我們一開始就用真誠的筆觸去刻畫自己的土地,寫什麼東西都是使用這樣 的一份情、一支筆,那麼寫出的事物就會改變。一切都漸漸出現在你的筆下,你開 始寫一個更廣大的社會。可貴的是這樣做的同時,你把土地與人聯結起來了,你抓 到了問題的核心,不自覺地將土地作為了一切問題、一切變故的根據。 這就是我所理解的一種深刻。一個初學寫作者往往被斥為不深刻,可一個作者 到底到哪兒去尋找人們所要求的深刻呢?我所見到的所渭深刻,有時不過是一種巧 妙的趨時的辯解和嘲諷,並沒有什麼深入的獨特的見解。他們沒有試圖去抓住問題 的要害。一些時事性的東西被他們咬住不放,或歎息或解剖,可是問題的根源並沒 有觸及。我倒覺得再也沒有比一個依戀大地的人更容易走向深刻的了。這樣的人好 像很脆弱,實際上無比堅強。他能夠正視生活,正視艱險,不會驚慌失措地去應付 什麼。 這就是我——一個藝術學徒對藝術和藝術家的理解。我認為有一類人既是天生 的,又更可能是後天造就的。關鍵是他要一直正常,一直不去脫離土地。他如果能 做到這一點,他就在本質上是一個藝術家,而不管是否從事了藝術的工作。如果一 個人在根本氣質上離這一切很遠,就不能算藝術家。因為他們寄生在藝術之樹上, 而不是用心血澆灌了培育了這樣的一棵樹。 願你真的擁有你自己的樹。願你一開始,就能與另一些人有所區別。 學達書庫(xuod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