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煒文集 >

  冬景 


  進入陽曆11月,老人的神色變得沉重了。他一個人走向田野,注視天際,眉
毛不停地抖動。天氣晴和,人們在田裡忙著,在海上打魚,沒人注意這樣一個老人。

  樹葉鋪地,又被大風掃進乾涸的溝渠。老人用一個網包往回背樹葉,在自己的
小院堆成一個垛子,又用秫秸、破漁網將垛子蓋得結結實實。接上的日子老人都到
海邊上去,提一個糞筐,沿著浪印往前走。海水不斷推擁出一些碎煤和木塊,他都
揀到筐子裡。

  有一天, 他的小兒子穿著膠皮褲子從舢板上下來, 看看父親筐裡的東西說:
「*銧!哪*糊胰ダ堤坎瘓褪橇恕!崩先嗣揮刑罰焓職涯粗複蟮囊豢檳就紡蟮
嬌鵠鎩*

  他把所有的煤和木頭都攤在院裡,準備經一場雨後,晾乾,堆起來。那時鹽末
被水沖去,這些東西燒起來更旺。平時他走在路上,見到樹枝什麼的,都要撿起來;
現在他每天都去海邊撿東西。如果浪印上有一個蛤、一個螺、一條小魚,他都隨手
取了放進筐裡。他的每時每刻的拾取和積累終於讓人納悶兒了。有人問他的小兒子:
「你父親是怎麼了?」小兒子笑笑:「人老了還不就那樣!」

  老人住的小院四四方方,是一人多高的圍牆圍成的,一角是他的小屋。老伴去
世後,兒子讓他住新房,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小院寬敞,裝滿了陽光,他一個老
人舍不下這麼多的陽光。

  碎煤和木塊攤開來,占去了小院的大部分。半夜裡下雨,老人穿上蓑衣,戴了
大竹笠走到院裡,用一把鐵抓鉤在木塊堆裡攪著。雨水在腳下流動,他彎腰取一塊
木頭片放進嘴裡咂了咂,品品還有沒有鹹味,吐掉,回屋子去了。

  白天太陽很好,他翻曬著木塊煤屑。這樣過了幾天,他將它們堆進來,拍實,
然後用泥封好。看上去,院子的一角像多了一個墳丘。

  老人拌了一大堆草泥。他用筐子裝上草泥,沿著小屋轉著,哪裡有裂縫、有小
洞,都用草泥糊上。屋後牆上有一個四方小窗,他也用草泥抹上了。

  小屋裡最大的東西就是一個土炕。這個炕最多睡過6個人:他、老伴、4個兒
子。後來死了3個兒子,死了老伴,小兒子也搬走了。可是土炕依舊那麼大。一個
人坐在暖烘烘的大土炕上,看著窗外白雪飄飄,那才是一種富足。老人把小屋的外
部收拾過了之後,又蹲在屋裡琢磨土炕。他將土炕鑿開兩個洞,又用土坯接通了這
兩個洞口,沿牆壁壘了一圈。這樣土炕裡的煙火就會躥到牆壁上,形成火牆。

  他記得這輩子只做過兩次火牆。

  那一次是在奇冷的冬天裡,有幾個打魚的人落在水裡。他們有幸攀著冰礬爬上
海岸,立刻昏迷過去。趕海的人把他們救了,背到他這全村唯一有火牆的小屋裡,
讓腳上的冰一點點融化。老婆子在鍋裡煮幾塊紅薯,煮得軟軟的,扳過打魚人的頭,
像抹油膏一樣往他們嘴裡喂紅薯。

  「你真有本事。」老人蹲在剛壘成的火牆下,望著鍋臺誇了一句老伴。

  當年她就坐在鍋臺邊上,打魚人的腳伸到火牆根,滴著水。
他壘火牆時,她為他搬草泥。草泥稀了,稠了,他晃晃手指頭她就知道。那年
虧了壘火牆,他們安安穩穩過了一個冬天,還救下了一幫人。這些人如今仍舊在海
裡攪水,比當年還有勁:可是她沒有了。

  老人現在重壘火牆,壘好後就在炕裡點上了柴草。火苗「嚕嚕」響著,不久濕
濕的火牆冒出白汽,慢慢變幹。他額上掛滿了汗珠,十一月可不是點燃火牆的時候。

  從屋裡出來,他用剩下的草泥加固了牆壁,然後出了院門。向南遙望,遠處的
山影碧藍碧藍的。他每天都要看看南山,從顏色上可以知道風雨。

  當年救出的是一些血氣方剛的漢子,老婆子說:積了陰德!積了陰德!奇怪的
是老天把人間的事情記反了,他三個活蹦亂跳的兒子一個接一個死去了!

  那年大兒子被派到南山修水利,快過年了還沒有回來。老伴用紅薯摻米粉做成
了老大的鍋餅,讓他去山上看兒子。他到了工地上,最後在一個半裡長的山洞盡頭
找到了兒子。兒子頭髮老長,面色就像石頭,告訴他:這條山洞就是他們開的,要
鑿穿高山。老人慌了,找到他們的頭兒說:「這做得成嗎?要幾輩子?」那個人哼
了一聲:「你還不相信革命的力量嗎?」他只好放下鍋餅往回走。他忘不了一路上
大雪沒膝。還沒有出山,他就聽見了一聲轟響。回到家裡的第二天,有人送信說,
兒子被埋在了山洞裡!

  拉兒子的木輪子車幾次陷進雪裡……

  那個冬天哪,整個世界都是白的……

  老人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又轉回了院子。他從屋子左側的小夾道裡提出了一個
黑柳鬥,裡面是些破鞋子。他將棉靴挑揀出來,又找出一個形狀奇特的東西:這是
用生豬皮縫成的四方小包裹,裡面裝滿了麥草,上面還縫了兩條粗長的帶子。他脫
下鞋子,費力地將赤腳插進生豬皮裡,又把兩條帶子纏到褲腳上。生豬皮上的鬃毛
全SL了起來,原來是一種自製的靴子。

  這是上個冬天做成的,穿上它踏雪趕海是再好不過了。眼下會做這種靴子的人
所剩無幾,更沒有幾個人知道它的妙處。

  多少人笑話這雙靴子,連小兒子和他媳婦也笑。他懶得扇他們耳光,只管穿上
就走。冰雪被他踩出了汁水,雙腳卻感不到一絲涼氣。海邊上,在小船邊奔忙的人
凍得亂蹦,唯獨他一個老頭子安然地走來走去。

  他試了試靴子,覺得還好。有的地方開了線,他就撚一根麻線,用兩腿夾牢靴
子,一針一針縫起來。

  車上的兒子血肉模糊。他們尾隨車子往前走,不吭一聲。

  半路上,老婆子一頭栽進了白雪裡,咬緊了牙齒,臉色變青。

  一群人圍上掐弄拍打,她才算緩過一口氣來。老頭子蹲下,解開老棉襖的扣子,
把她揣進懷裡往前走去。她身上的冰雪很快融化了,他的衣襟下一滴滴流出水來。
「走吧,回去還得過日子!」

  生豬皮幹硬了以後賽過鋼鐵。好幾次粗鐵針要折斷,他都巧妙地尋到了去年的
針眼。以前縫東西可是老伴兒的事兒,他只是滿腿泥巴,在院裡走來走去,身邊是
大大小小的幾個兒子。

  大兒子的頭髮有些鬈,一雙眼像鷹一樣亮。他比父親高得多,胸脯寬厚。老人
與他去伐樹,見他握住斧柄時,手指繞了一圈還餘出一段。老頭子夜裡躺在炕上,
對老伴說兒子的手指有多麼長,那可是個有大力氣的角色。白天老婆子盯住兒子的
腿看了半天,發現這兩條油光閃亮的腿上,有魚皮似的菱形紋兒!她笑了。

  兩隻生豬皮鞋子修好,中間塞滿軟草,懸在了屋簷下。

  老人又找出一些釣鉤和漁線,準備到海上去釣魚。他盤算了一下,整整有半月
的時間可以用來釣魚。在太陽和暖的日子裡,他要把閃閃發亮的大魚從海裡拖上來,
然後搓上鹽,懸到半空裡曬乾。等到焦幹的魚片曬成時,他就用馬蘭草捆起來,五
張一疊,像捆煙葉那樣。

  海上的人太多,小船在遠遠近近的地方攪來攪去。老人常常因為尋個安靜地方
要走上老遠。他放出釣鉤等待著。

  很長時間過去了,沒有一條魚上鉤。這是自然的,一點也沒有出乎預料。他用
了大號的釣鉤,那就只有大魚才能上鉤,讓小魚繼續活著吧。又過了半個鐘點,他
拉上一條帶灰點兒的圓頭大魚。這時小兒子跑來了,幫著他摘下了大魚,又誇了幾
句魚鰭:它是紅的。然後他就埋怨父親說:「*銧!我從艙裡取幾條不就結了嗎?」
老人繼續往海裡放漁線。

  儘管整個一天風平浪靜,老人才僅僅釣了三條魚。三條魚都很大很肥美,躺在
筐裡。他回到小院,給魚剖膛、搓鹽。

  魚懸到樹枝上了。小兒子又送來三條。這三條通身烏黑,不漂亮。他哼了一聲,
打發走了兒子,同樣剖洗搓鹽,懸到樹上。

  二兒子的一生與魚緊相聯繫。在他剛能吃東西的時候,老婆子就喂他魚。後來
他果然強壯,只是要比大兒子矮上兩寸。

  他渾身皮膚像魚一樣滑。四歲的時候他到海邊上玩,逮到了一條一尺四寸長的
魚。

  他是怎麼逮到的呢?

  老人後來只要一接觸到魚,就會想到那個費解的事情。六條魚懸在半空,在暮
色裡銀光閃閃。他仰臉看了一會兒魚,又到屋子裡去看沸動的鍋水。他把魚身上剖
下的東西煮了,鮮氣誘人。

  一連幾天他都在海邊上釣魚。每天的收穫都不超過三條大魚。天漸漸冷了,老
人清清楚楚嗅到了嚴冬的氣味。嚴冬眼下還只是藏在水天相連的地方,可是它已經
有了氣味。正像一頭猛獸藏在遠處的灌木中,好獵手嗅得見它的氣息。他一聲不吭
地盯著從腳下伸到水中的那根線。

  二兒子是怎麼逮到它的呢?

  對付大魚要有釣鉤、網,要有指尖上的力氣。可是一個四歲的嫩苗竟然不需要
這一切,笑吟吟地將那傢伙抱回了家。

  老人用手握住了線,感受到有個東西在另一端掙扎,就欠身拉扯起來。線像一
條鋼樑,沉重、冰涼,用拇指撥一下,發出「嗡」的一聲。那條魚在那一端肯定是
張大了嘴巴咒他,腥氣熏人。後來謎解開了,它是一條淺灰色的大片子魚,像一把
伐木的鋸子。到了淺水裡,它躥了起來,要咬住人復仇。老人瞅住機會,抬腳踩住
了它。

  它紅色的眼睛乜斜著他。二兒子出海回來曾告訴父親一些奇怪的感受,說魚眼
像人。小夥子高高細細,被海水漬得黑紅烏亮,像被一種老漆塗過。船老大金狗舊
社會殺人如麻,殺的全是壞人,如今在海上威震四方。金狗最滿意的就是這個細高
小夥子,給取個外號叫「鋼筋」。金狗把船開到深海裡,說:「不要命的人總是長
命!」

  魚在沙灘上堆成了山。方圓幾十裡的都來搬魚山,扔下一塊錢,魚就隨便擔。
天冷了,大雪落下來,魚凍成了一根根硬棍。趕海的人互相吵起來,有時就抓起一
根魚棍橫掃過去。

  老人在金狗最得意的那個秋冬也沒有停止釣魚。他搞來的魚個個強壯。老伴為
他送飯,有煎魚,有巴掌大的棒子麵餅,嘿,結結實實咬一口餅,用力咀嚼,甩開
膀子去扯漁線。

  那時哪像現在這樣釣魚,蹲著,喘著氣把魚拖上來。

  小院的樹枝上懸滿了魚。這棵樹落光了葉子,又結滿了「魚果」。老人坐在樹
下,有時用腳踢一下樹幹。樹木向陽那面懸著的魚嘩啦啦響,他就取下來用馬蘭草
捆了。幹魚的脊背上還閃著微藍的瑩光,那是從大海深處帶來的。這些魚如果一直
呆在深水裡就會活得挺好,它們卻偏偏要到淺水裡去尋找要命的漁鉤!

  就像大雪陷住木輪子車的那個冬天一樣,這個冬天同樣出奇地多雪和寒冷。老
人不怎麼出他的小院,只和老伴圍住暖烘烘的鍋灶。聽說金狗的船也不怎麼出海了,
只是在海裡栽了流網,隔幾天進海拔一次網。有一天半夜裡湧起了大浪,大海的轟
鳴聲就像打雷一樣。金狗呼喊他的人快去海上搶網,一群人發了瘋似的往堆滿了白
雪的海岸上跑。二兒子走了,老人再也睡不著。他穿上老棉襖,用一根黑色網綱束
了腰,往海上走去。

  他至今記得那個早上海浪突然安息下來,一群黑烏烏的人站在雪地裡,見了他
都扭過頭去。他大口喘著走過去……

  就這樣,他見到了死在雪塵中的二兒子。兒子滿臉血污,左手還緊扯著一片漁
網。金狗領人往東海岸追去了,每人手裡都舉著櫓槳和棍子,還有銹蝕的鐵錨。一
夜的大浪把漁網攪亂了,金狗命令趕快拼搶。另一漁隊過來奪網,金狗讓手下人掄
起傢伙。「鋼筋」一個人搶來了三塊大網,當他瞅准了第四塊時,頭上挨了一記鐵
錨。

  他躺在那兒,就像睡在大土炕上一樣,頑皮地扭著身子,一隻手插在毛絨絨的
雪被裡。

  拉兒子的木輪子車幾次陷在雪裡……

  那個冬天啊,整個世界都是白的……

  後來老婆子半夜跑出小院,一直向海上跑去。老頭子跟在後邊喊她,她一聲不
應。前邊就是閃著磷光的海水了,她一頭栽了進去。他趕緊跳進海裡,覺得這漂著
冰礬的水浪像沸水一樣滾燙。不知怎麼抱住老伴,爬到沙岸上,見她緊緊閉著眼睛。
他問:「你死了嗎?你可不能死!咱們還有兩個兒子!三兒子快長大了,小兒子也
生出來了。咱們還有兩個兒子!」

  剩下的半個夜晚他煮了一鍋魚湯,放了很多薑。土炕燒得熱乎乎的,上面躺了
剩下的兩個兒子和水淋淋的老伴。他知道她死不了,她不會撇下他對付這個冬天。

  不過他知道那樣的日子也許不遠了。大約又過了兩個冬天,老伴死去了。這個
女人真好,她伴著老頭子過了一個冬天又一個冬天,實在走不動了還送他一程……

  以後的冬天是他自己的事情了。他沉著地生起爐火,把小屋裡的寒冷驅趕到荒
涼的曠野裡。

  三兒子和小兒子沒有前兩個那麼高大,他們差不多是一個比一個矮瘦一點兒。
老伴在世時,他曾經感歎:「這就是說,咱倆身上的火力不行了。」老婆子缺少牙
齒的嘴巴咀嚼著一塊幹魚,又吐出來填進小兒子的嘴裡。

  幹魚一捆一捆積起來,堆放在屋角的一個擱板上。老人覺得這差不多了,可是
第二天,他還是帶上漁具到海邊去。

  天冷了,他穿了一件長長的棉衣,真正的冬天就要開始了。海裡的船不像秋天
那樣歡快,像僵在了陰暗的水面上。整整幾天沒有看見小兒子了,老人心裡有些不
安。這是最小的一個兒子,也是唯一的一個。後來小兒子又活蹦亂跳地出現在海灘
上了,他才專心地釣魚。他知道現在的憂慮是多餘的,冬天才剛剛開始。

  小兒子自己有一條船,似乎自在得很。幾年以前他要做個漁人,就必須跟上金
狗。年代變了,金狗也死了。這個滿身疤痕的船老大死得不明不白,像是被什麼人
勒死在船艙裡。

  小兒子和媳婦扛著網具走在海灘上,那個女人見到老頭子在不遠處踞著,就會
忍住笑發出一聲:「嘖嘖!」

  有一次老人聽到她發出的這種聲音,就叫過兒子來說:

  「別再讓我聽到這個!這是最後一回了!」

  老人釣著魚,十分氣憤。前三個兒子都是壯男兒,可是都沒有女人;最後一個
兒子娶了個女人,嘴裡吱吱響。他想要是老伴在世,不會在乎這種聲音的,她真是
一個隨和的好人。他坐在海邊做活,她就送飯,看他幹一會兒。當一個男人老了,
他的女人也像他一樣老了,滿臉深皺,那麼那個女人真是無比珍貴!

  有一個冰涼的東西鑽進衣領,後來才明白是雪花。他站起來看著,天邊有一片
灰色的雲彩。第一場雪就這樣開始了。

  他決定收起漁鉤。那個小院裡已經準備了對付冬天的各種東西,當冬天走近時,
他就縮進那個小窩裡頑抗。他仔細地纏著漁線,一邊看著星星點點的雪花落進海裡。

  每個冬天開始的情形都不一樣:刮一次冷風,或者降一層毛茸茸的霜,有時甚
至是下一場大雨。不過用一場雪開頭是最好不過的,它預示了真正的冬天。三兒子
就是在冬天的第一場雪裡出生的,後來又在另一個冬天裡離去了。他皮膚白白的,
像雪花一樣乾淨。這是老人和老伴所能生出的最俊俏的孩子了,他們看著他長高了,
看著他又黑又亮的眸子、長長的眉梢,真不知道這個小子要來世上做些什麼!

  那時他來海上釣魚,到野地打柴禾,都要領上三兒子。老婆子說:「孩子學不
會這些,不信你等著看吧。他不是在海邊上做事的料兒。」老頭子笑著,可是三兒
子不吭一聲,只用憂鬱的眼神看著他。老人不喜歡嬌嫩的東西,人也是一樣。可是
這個孩子像個晶亮透明的海貝,讓人忍不住就要藏在貼身的小口袋裡。

  老伴臨死的時候,最牽掛的也就是三兒子。

  第一場雪照例下不大。雪後不久該是呼呼的北風,沙土會飛飛揚揚。老人準備
了幾個麻袋子——當風停沙落的時候,沙丘漫坡上會積一層黑黑的草屑,細碎如糠,
是燒火炕最好的東西了。往年這時候他和老伴幹得多歡,跪臥在沙丘上,像淘金一
樣篩掉黃色沙末,把草屑收到衣襟裡,再積成幾麻袋。

  風果然吹起來,直吹了兩天兩夜。風停了,老人提著麻袋往海灘走去。黑乎乎
的草屑都積在沙丘的漫坡上、坑窪裡,他一會兒就裝滿了袋子。把袋子扛到肩上,
要有人幫一把。他一個人只好將它滾到高處,立起來,弓下身子頂住袋子。老伴兒
伸手一推也就行了,他可以順勁兒來一下子,讓它順在肩上。三兒子跟著他跑一陣,
在沙灘上滾一陣,老婆子不停地叫著孩子。她要留下來繼續弄草屑,坐在那兒,伸
手將沙土和黑末子一塊攬到跟前。老頭子和兒子返回來的時候,她已經在身邊堆起
很多的草屑了。三兒子遠遠地就指著媽媽說:

  「爸,媽快把自己埋下了。」

  不久,老伴死了,就埋在沙丘那兒。

  她的墳堆也如同沙丘,大風吹來吹去,沙丘一個連一個,最後分不清她睡在哪
座沙丘中了……三兒子那句不吉利的話至今響在耳邊。老人扛著草袋,走累了就倚
著小些的沙丘歇一會兒。他總覺得重新趕路時下邊有誰推了一把,他想那還有誰,
那還不是老伴兒那只瘦幹幹的手嗎?

  他一連在沙灘上奔忙了三天,小院裡堆了滿滿幾麻袋草屑。

  天越來越冷了。小兒子有時進院一趟,向手上吹著氣,搓著。他說:「爸,刀
割一樣。」老人斜他一眼,心裡說:你經了幾個冬天?小兒子看了看孤樹上面,笑
了。樹枝上懸了最後的一條魚。那是條大魚,油性也足,要多晾曬些時日。他咂了
咂嘴巴,說:「肥得像雞。」老人抬頭看著那條魚,回想著把它拉上海岸的情景。
好像就是它用血紅的眼睛斜了自己一下。小兒子將院裡的東西一一看過,又看了屋
裡的火牆,一臉的迷茫。

  老人一個人在院裡的時候,手總也閒不住。他找了塊木板,釘上長長的木柄,
做成了推雪的器具。幾把掃帚用舊了,就拆開來,合成一把大掃帚。他用這把大掃
帚清除了院子,然後和推雪的木板一起小心地放好。再做點什麼呢?老伴兒那時候
見他轉來轉去的,就和他一起剝花生、剝麻。天還不黑,老伴兒就動手做一家人的
晚飯了,一會兒滿院子都是紅豇豆稀飯的香味兒。三兒子在院裡捕蜻蜓,小兒子負
責保管捕到的蜻蜓。那時候還像一個家。

  三兒子讀過了初中,在院牆上寫了很多外國字母。問他什麼意思?他說「數學」
的意思。「數學」是什麼意思?他說「算帳」的意思。行了,終於有了會算帳的人
了。老頭子親自推薦兒子到海邊賣魚房裡做會計。那時候老人興奮極了,他終於明
白這個雪白的孩子到世上是做什麼來的了。

  一年之後,三兒子報名參軍。老人並不反對,但還是習慣地咕噥了一句:「好
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兒子把漂亮的眼睛瞪圓了,說:「你怎麼能說中國人民
解放軍是『釘』?」

  他當兵走了。

  他走了,冬天來過兩次,都不像個冬天。小兒子長大了,成了這個小院裡走出
的第二個漁人。老大死在南山,他算什麼?也許該算個石匠吧?這個小院的第一個
漁人可算條漢子,不過不能學他,你得賴賴巴巴活下來……第三個冬天冷酷無情,
滴水成冰,凍死了一頭驢,還凍死了一隻羊。前線傳來了作戰的消息,戰事演大。
大雪朵像棉絮一樣掉在小院裡,老人一邊往外推雪一邊盤算著什麼。他有了一種奇
怪的感覺。這種感覺以前也經驗過,就是那一次從南山走出來,踏著沒漆大雪時的
感覺,他在心裡小聲呼喚著:「我的兒子!我的兒子!」

  那個冬天的夜晚奇冷,他燒熱了火炕,圍緊了被子,牙齒還要打抖。那些夜晚
他想,老伴不在了,可不要發生那種事情,他一個老人呆在小院裡可受不住那一下
啊!白天他不出門,縮在屋裡,連小院也不怎麼去。他躲避著什麼東西。

  終於有人叩響了門。鄉長、村頭兒,好幾個人神情肅穆地跨進小院。其中一人
捧著一摞東西,上面放著一個精製的小盒,盒裡有金星閃耀。老人迎上去,看了看,
緩緩地坐在了厚雪上。

  奇怪得很,那個冬天他也過來了。三兒子沒有了,送回的是一枚立功獎章。老
人一輩子也沒有見過這樣奇怪的東西。

  小兒子撫摸著說:「要是金的,就要藏起來。」

  一陣風吹來,樹上那條魚碰響了枝丫。老人倚著樹幹坐著,閉著眼睛。如今獎
章就在屋裡的一個小鐘罩裡,它的一角被磨過,露出了另一種顏色……「你這個混
蛋!」他罵了一句小兒子,仍然閉著眼睛。

  門響了一下,小兒子提來一隻雞。老人把它收拾了一下,搓上鹽和佐料,懸到
樹上。這是要做成一隻「風乾雞」,它可以放到來年暮春。兒子歎了口氣。老人說:
「怎麼不出海?」

  「給小船堵漏呢。」

  「要出快出,半月後把船擱了吧。」

  兒子愣愣地問:「為什麼?」

  老人沒有吭聲。他站起來活動著,弓著腰咳著,費力地說:「在家……熬冬。」

  「冬天可是采螺的好時候哩。」小兒子奇怪地瞅著父親的臉。

  老人再不說話了,坐在樹下草墩上,眯著眼睛。雪花無聲無息地飄下來。

  這一次的雪花越落越大,很快積了厚厚的一層。大雪下了三天。人們都呼喊著:
「好大的雪呀!」老人用大掃帚將雪趕出小院,在心裡說:「這算大雪嗎?我經過
的那三次大雪,埋掉了三個兒子。」

  三天的積雪慢慢融化,天氣驟冷。小兒子跑來,伏在窗上嚷:「爸,怎麼還不
點上火牆?」老人在熬一鍋稀粥,耐心地攪動著,說:「還不到時候。」

  積雪化完了,天還那麼冷。打魚的人全都不出海了,在家裡生起了火爐。小兒
子忙了一秋,沒有拉炭,就抄著衣袖到父親這兒找取暖的東西。老人沒有給他,他
哭喪著臉走了。

  這樣又熬過了幾十天,天氣慢慢轉暖了,藍天上白雲飄遊。小兒子扛著櫓槳走
出來, 見了父親說: 「俺這回不是把冬天過去了?」老人端量了一眼兒子,說:
「給我回去,呆在家裡熬冬。」

  兒子笑出了聲音,因為他這會兒看見父親穿上了自己縫製的生豬皮靴子,小腿
那兒還用粗布纏了。

  老人對兒子後面的幾個漁人說:「回去,回去。」

  幾個人對視了一下,往回走了。小兒子一個人站立了一會兒,也回家了。

  老人緩緩地走上海岸。大海還算平靜。他眉毛跳動著,遙望著水天相連的地方,
又把耳朵側起來傾聽。他好像聽到了一件瓷器被緩緩地碾碎,咯吱吱的聲音從海底
傳過來。當他轉過臉來的時候,看到有一半海水變了顏色。一線黑雲在遠處懸著,
雲與水之間像是閃著紫紅色的火苗。海浪一點點加大了,後來卷起一人多高,撲碎
在砂岸上,有「昂昂」的迴響。頭上還是晴天,可空中分明落下雪粉。空氣一瞬間
凝固了,像無形的冰筒把人裹住。老人轉身離去,步子急促。當他站在一個沙丘上
回望大海的時候,大海已經沒有了。

  他知道那是風暴劫走了大海,用它製造冰雪和嚴寒,然後一古腦兒壓向泥土。
天地間有多麼兇狠的東西!

  他跑起來,一口氣跑回小院。

  小兒子和媳婦站在小院裡,見到老人回來了,就放心地往回走。老人說:「哪
裡也不要去了。冬天開頭了!」

  他點燃了火牆,嚕嚕火聲與風暴的聲音攪在了一起。小兒子走到院子裡,立刻
呆住了。雪花像一群驚慌的蜜蜂在旋動,樹枝上那條肥魚狠勁拍打著樹幹。天空一
片昏暗,小院外的東西什麼也看不見。他退回了屋裡,「嘭」一聲將門關嚴。

  老人從屋角提出一捆魚,挑出兩條油性足的扔進鍋裡。水滾動著,濃濃的鮮味
滿屋都是。這種氣味使人神情安定下來,小兒子和媳婦笑嘻嘻地圍在鍋臺上。老人
用一個勺子將水面的泡沫刮掉,使湯汁變清。兩條魚的紅鰭展開來,一瞬間活了,
沿著鍋邊遊了兩圈。小兒媳婦抓了一把蔥薑,喂魚似的投進水裡。老人合上鍋蓋。

  一個個冬天逝去了,新的冬天又來臨了。老伴兒在世的那些冬天就在眼前,如
今還嗅得著她煮出的魚湯。幾個孩子依次坐在炕沿上,由他捏起雪白的魚肉給他們
一一填到嘴裡。

  天黑了,一家人躺在炕上,二兒子裝成會打鼾的人,其他的孩子吃吃地笑。半
夜裡,老伴兒弓著腰披著衣服,在屋裡活動著,添添炕洞裡的柴禾,給灶上的鐵壺
灌水。她提起鐵壺,用鐵條捅火,躥起的火苗把她的臉映得彤紅。

  小兒子揭開鍋蓋,舀了幾碗魚湯。

  鮮味兒使他媳婦不住聲地咳嗽。她捧起碗來,又燙得趕緊放下。她說:「爸呀,
喝湯……嘖嘖。」

  她又發出了那種聲音。老人瞪了兒子一眼,走出了小屋。

  天黑了,第一陣風雪平息了。院子裡已經積下了半尺厚的雪。老人取了那個推
雪板一下下推起來。如果不在夜裡將雪清除,那麼新的積雪就會掩住屋門。寒氣比
他記住的任何一個冬天都要嚴厲,他緊緊咬住了牙關。他知道這不是平常的冬天,
一切才剛剛開頭,沒有錯的。

  他記得有人說過,冬天總是跟老人過不去;可他卻在冬天裡失去了三個兒子。
三個活蹦亂跳的小子沒有了,生他們的那個老人還活著。他還有一個最小的兒子,
如今就呆在暖烘烘的小屋裡。老人刨開院裡的草泥堆,取了些煤屑木片回到屋裡。
小兒子和媳婦歪在炕上睡著了,一溜兒空空的瓷碗擺在一邊。老人伸手到席子下試
了試熱力,然後給炕洞子添了東西。他盯著洞裡的火燃起來,然後又取了麻袋裡的
草屑,厚厚地壓在火炭上——這樣,永不熄滅的文火將使他們睡得更好。一切做過
之後,老人又掩上門走出來,走到院門口。

  雪還在落著。茫茫白雪泛出微微的光亮,從腳下鋪到遙遠的地方。老人的眼睛
一動不動地看著雪地,他懷疑這個新的冬天會漫無盡頭。「天哪,我已經損失了三
個兒子,誰都會說那是三個好兒子。三個小夥子三個行當,他們是石匠、漁人、兵。」

  老人像守門人似的,蹲在了小院門口……

    1988年6月改于龍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