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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灘
 

  這個事不說沒人知道:大海灘一年到頭是封住的。它看起來平平常常,兔兒跑
鳥兒叫,無邊無緣的,其實一年到頭都是封起來的。
封灘,就是一年裡不准人進去砍柴、拾草、挖藥材。一句話,想沾點大海灘的
好處,那是不行的。
負責封灘的人叫常敬。他長得又粗又矮,只有常人三分之二高,剃了禿頭,認
真負責。大夥兒都說:常敬封灘,封得住;換了別人,封不住。
常敬脾氣暴烈,而且在年輕時候不幹人事。他積了不少怨恨,不少人想尋機會
弄死他,所以他自己就警惕得很,大睜著兩眼。如今上了年紀了,為人略好一些,
不過仍然得不到別人的諒解。
他有武器,那是一支雙簡小土槍。他個子矮壯,所以臂力過人,一隻手就可以
端起來放槍。「通通!」大海灘上一響起這種轟鳴聲,人們就說:「常敬又放搶了!」
不過誰也不知道他放槍幹什麼。因為他用它打野物,嚇唬進灘的人,還有時毫
無目標地打槍,問他幹什麼?他說打鬼。
他在海灘上蓋了個小窩棚,一個人拱在裡面過日子。其實他有兒有女有老婆,
有個不錯的家庭,只不過不願回家罷了。他老婆體積大約有他一倍大,據人說年輕
時嫵媚過人。他究竟用什麼辦法弄來她做老婆,所有人都以為是一個謎。於是有人
就猜測,說是依仗了暴力。但更多的人不這樣認為。他們眼裡,常敬是個心生百竅
的怪人,在他那裡,幾乎沒有什麼做不成的事,只要他想做的話。年輕時候,人們
親眼見他把小女孩兒攆得吱哇亂叫,在大海灘上一溜急跑。那些小女孩兒犯了紀律,
她們在封起的灘上攀折樹枝。
他像個狗一樣趴在草棵裡,聽著四周的動靜。他如果發現了什麼,就一躍而起,
躥上去,沒命地追趕。那些在大海灘上胡作非為的人,比如那些偷樹的、砍柴的人,
沒有一個不怕他的。
如今他是老了,可是他的勇力不減當年。他還能一聲不吭地在草窩裡趴十來個
鐘頭,還能晃著膀子在樹叢中疾跑。「啊唬!啊唬!」他一邊追趕逃跑的人,一邊放
開嗓子大呼,單憑這烈性十足的腔音就能把對手嚇住。有的女人剛一跑,就被這喊
聲嚇趴下了,渾身亂抖。誰也弄不明白他這個人從哪兒發出這樣粗響的聲音來?他
簡直是個發音的專門器具。
他的生活不錯,一年到頭有葷吃。他打下的兔子、獾和狐狸很多很多。這些東
西除了他,任何人不准碰。別說這些,海灘上一草一木都不准別人動。只有到了開
灘的時候、才允許大家來這裡拾草——人們就拚命地拾草,趁機備下一年的燒草。
不過這樣的機會一年裡只有一次,一般都是在過大年之前。開灘的日子裡,也就是
常敬最厭惡的日子。
如果他說了算,他就會把灘一直封著。那時他是這灘上的王,想幹點什麼就幹
點什麼。無論誰,只要一步闖到這灘上,那麼就得歸他管了。他說你錯了,你肯定
就是錯了。你還敢不服嗎?他說自己是守灘的人,打死了人不償命。沒人去考究這
是不是一條實在的法律,反正都對他那支雙筒小土槍嚇得要死。可是人過日子要燒
飯哪,有時家裡實在一點可以燒的東西也沒有了,眼看就要停下生活了,那時也就
不得不冒險了!每逢這樣的日子裡,常敬就力量倍增。他一下子激動起來,雙目閃
亮,在樹叢裡一蹦三跳。好像他天生就是與人爭鬥的脾性,沒有爭鬥就不舒服。
「膽真大啊!」後來有人對那些冒險進灘抬草的人評價道。他們不理解那些人為
什麼竟可以連常敬都不怕?
「阿唬!啊唬!」常敬一旦發現了目標,就一邊跑跳一邊大喊,烈性的嗓門能傳
出幾十裡,差不多驚動了海灘上所有的野物。被追趕的人不得不拋下耙子和繩索,
弓下身子沒命地竄。不過他們十有九個逃不出去。常敬在他們力乏下來的時候,猛
力一躍騎上抖抖的身子,照準後頸就是一拳。被逮的人連聲求饒。常敬烈呼:「罰!」
那是可怕的懲罰,往往只一次就會讓人記上一輩子。怎樣罰要看他的高興,沒
收拾草的器具是最輕的,其次是罰二十塊錢、出幾十個工,等等。沒人干涉他的法
律,這真是怪事。
有的婦女被逮住了,常敬照樣騎上去。她們有的奮力搏鬥,雖然無濟於事,但
總還算出了一口惡氣。有的自知白費力氣,就任他折騰了。他說:「敢不聽大叔的
話?」被他逮住的人都像鼠見了貓,不敢抬眼看人。他對婦女的懲罰絲毫不輕,而且
有時還顯得重一些。海灘上的草叢中,常常有剛剛被罰過的女人一路嚎哭向前走去,
那淒厲的聲音讓人難受。
太陽在大海灘上落了,大地紅紅的。不少人咒那個管灘人,說:「讓他隨著日
頭死了吧,死了吧!」
可這是白費心思和口舌。他活得十分健壯,比一般人健壯得多,看樣子會活一
百歲。他隨著年歲的增長,剃了禿頭,越法精于英勇;而且不同之處,還在於他的
嗓音變得更粗更烈,呼喊起來讓人更加害怕。
不知有多少男人在打常敬的主意。他們都想殺了他——不過這主意懷在各人的
心裡,他們不敢聯合行動。所以,常敬在好長一段時間裡,並沒有受到真正的威脅。
不過,懷有這種心思的人多起來,濺血的日子遲早會來。
有一天半夜,常敬因傍晚吃了一隻野兔,香甜地大睡,好舒服。有個細長的黑
影兒蹲在他的地鋪入口處。蹲了一會兒,黑影捂著嘴呼喚道:「常敬!常敬!大叔!
大叔!」呼了一會兒,裡面的鼾聲停了;又住了一會兒,那個矮矮的人兒弓著腰爬
出來——剛一出門,細長個子一揮手,撒開一張捕魚小網,順手一收一勒,就把常
敬網住了。常敬沒命地在網裡撲騰,撒網的人只不吭聲,用腳去踏住,另外兩手哧
哧緊著網綆。小網越收越緊,常敬給勒在了網的當心不能動,說話也困難。細長個
子把他扛起來就走。
「你要把我扛到哪裡去?」
細長個子不吭聲,只管往前走。
「我日你媽我饒不了你……」
常敬費力地罵了一句。細長個子回手就是一個耳瓜。常敬再不罵了。停了一會
兒,他用牙咯咯地咬斷了幾根網線。細長個子急了。就把他放下,先踢幾腳,然後
往他嘴裡塞了幾根樹條子。」再沒有聲音了。他扛上繼續走。
當時是個深秋,天有些冷。他扛他走到了大海邊上,找個沒人的地方站下。肩
上的人發狠地扭動。細高個子說:
「你做到了頭,今個結了,喂魚去吧!」
他說完踩著淺水往裡走了一會兒,直走到齊腰深的水裡,才罵了一句,一下子
扔了進去。
照理說常敬非死不可。
可是幾天之後,他又拱在自己的小草鋪裡睡覺了——那天的風浪一會兒就把他
撲上岸來。他連嗆加凍已經昏了。可是太陽一照,他又活了,於是飛快地用牙咬東
西,因為海水早把嘴裡的樹條沖掉了。咬了一會兒,鑽出一個頭;再後來,打漁的
人來了,把他放出來。
他花費了幾年的時間尋訪那個黑影,就是尋不到。
從那兒以後他更厲害了,警惕性增加了數倍,他在身上的貼近處配了刀子,夜
間不脫衣裳。儘管這樣,還是有人打他的主意。
有一天他正大睡,又被一陣叫聲驚醒。這一回他沒有馬上鑽出,而是弄明白了
沒有人蹲在鋪口才出來。他走了幾步,罵了幾聲。可是沒有活動幾步,他就被絆住。
他狠狠一踢,兩腳立刻被一種奇怪的繩扣給系住了——他明白這是打獵的人常下的
狐狸套!」「狗娘養的,俺殺你全族!」他大罵大叫,伸手掏出刀子彎腰割繩。割了
兩割沒割動,這才知道下套用的繩子是鐵絲。勒人真疼!勒人真疼!他急得刀子都
握不住了。
大約有一兩分鐘的工夫,從近處的小樹林裡蹦出了一個人,他彎腰拾起什麼就
走。原來連住繩扣的有一根長索,他拖著常敬在地上跑起來。地上的棘子樹茬,一
齊劃著常敬的身子,常敬沒好腔地嚎叫,最後連叫的聲音也沒有了。
那個人看來不想弄死看灘的人,因為他拖一會兒,就停下來檢查一次,看看死
沒死。最後一次他見常敬鮮血淋淋,喘息都弱了,就不拖了。他把半死的人放在那
兒,就回頭走了。走出了小半裡,他又想起什麼折回來,站在常敬身邊。站了一會
兒,他抬腳照準常敬的下身跌了一下。隨著一聲長喊,他這才匆匆地離去了。
這一回常敬離死只有一二寸遠了。不過他的性命根兒真大,竟然還是活過來。
只是他的臉上結了些紫的紅的斑痕,樣子難看極了,讓人看一眼心驚肉跳。
「他這遭真是個凶神惡熬了!」大夥兒都這麼說。
常敬的家裡人,主要是他老婆,比常敬害怕十倍。她以為常敬不一定什麼時候
就會被人弄死。她勸說男人放棄看守海灘這個活兒吧,可常敬根本就不考慮這個。
他一如既往地住在大海灘上,像過去一樣厲害,打獵也行,有時一天就能打十幾隻
兔子、一隻狐狸。他炫耀般地將一切收穫都懸在樹枝上,讓它們在風中、在陽光下
甩動不停。
大海灘上的枯草和落葉,一年裡已經積了厚厚一層。人走在上面,像走在海綿
上一樣。「真肥呀!一耙子下去就是一堆!」經過海灘的人這麼說。人們都等著開灘。
天快下雪了,還不開灘嗎?
何時開灘是上級的事情。只要開灘的紅紙一貼出來,各條大路小路上就擠滿了
人,一齊往大海灘上擁來。大夥兒又緊張又快樂,駕著大車小車、帶著繩子扁擔、
鋤頭耙子,叫著喊著往前趕。「走啊!開灘了!開灘了!快呀!」「走晚了沒有了!」
「好傢伙啊!有喝一壺的了!」……
他們嚷叫著進了海灘,立刻沒有聲音了。全都撲到地上幹活,哧哧地用耙子耬,
用鋤頭鋤,還膽怯地四處瞄幾下。如果那個矮矮粗粗的人背著手走來,他們就趕緊
低下頭。
常敬一會兒出現在海灘的這一邊,一會兒出現在那一邊。他像是會飛的人一樣,
隨時就可以站立在一個地方。剛才一會兒還聽見他在遠處咋呼,可是一眨眼的工夫
他出現在近前。。
他的傷痕累累的臉誰也不敢看。他見誰瞪著他看一眼,就睜大了眼直視著,一
步一步過來。先看他一眼的那個人往後退著,連連喊「大叔,大叔,……」不管是
年長於他或少於他的人,一律稱他為大叔。這是多年養成的規矩了。
有些不懂事的小娃娃見了幹結在樹上的野果,就歡呼著去摘。大海灘上有多少
奇怪的東西啊!野果子紅得發亮,幹蘑菇、木耳,看見眼就饞。大夥兒沒有工夫去
收拾它們了,他們時刻不忘這是開灘拾草的日子。也只有孩子們去揀去找那些好東
西了。可是孩子們總是受到喝斥,大人不讓他們亂喊,從來不忘告訴一聲:「常敬
來了!」
「開灘了!開灘了!」小娃娃們躲在樹林裡喊。他們實在忍不住啊!
不少孩子逃開父母的約束,結夥兒往大海上跑。他們想看看大海在這會兒是什
麼顏色,有打漁的人嗎?他們一年裡也不敢上大海灘一次。他們盡情地跑、跳,小
腿兒飛快飛快。
他們一會兒就沒了影兒,急得他們的父母到處去找。
常敬手裡提著雙簡小土槍,像是故意地尋機會亮亮槍法。有一隻兔子跑在一個
彎腰拾草的老漢旁邊,被常敬通一槍打倒了。老漢開始還以為這槍是沖他打來的,
一個筋頭翻倒了。其實槍籽兒一粒也沒有沾上他。常敬走過去,從他身旁揀起死兔
子,慢悠悠地走開了。
有時候所有的人都停了手,沒有一個人幹活。他們都直著眼看去——
常敬的搶插在腰上,伸開兩手像要捕捉東西似的,大步往前跑去。這真是一陣
好跑。他這麼大年紀了,跑起來呼呼小喘,飛也似快,還能在疾速飛奔中繞過棘棵。
他要跑向哪裡?他又發現了什麼?人們放眼往前看,什麼也看不見。不過大家從他
的跑勢上,都判斷出在海灘的那一邊又發生了什麼事情。
有人擔心不在身邊的孩子,有人擔心老婆和女兒……他們焦急地蹲下了。
「這個……人,能活一百歲!」有人議論。
「天哪!天哪!」有人輕輕吐氣說。
常敬往前飛跑,一會兒就看不見了。
有人確信他再也聽不見了,這才壓低了嗓子喊了一聲:

  「開灘了——!」
大夥兒像他一樣小聲喊叫:「開灘了!開灘了!開—-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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