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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藍眼老人
 

《流動的短章》

  我第一眼見到他實在是吃了一驚。如果他在蠻荒裡出現,那我准會把他當成一
個外星人。老人個子很矮,不會超過一米六五,而且真正是瘦骨嶙峋,衰老不堪。
實際上他只有六七十歲。他走起路來躡手躡腳,像踩在雲朵上一樣顫顫悠悠。我注
意到他露在黑色袖管外面的一雙手和半截胳膊,皮膚皺得厲害,近乎透明,青青脈
管清晰可辨。整個的人都說明營養極差,手無縛雞之力。他的體重大約還不足四十
公斤。他身上最顯著的部位是頭顱,從整個身體的比例上看它顯得有些大,圓圓的。

  他戴著一頂破舊的鴨舌帽,非常愛乾淨。一副眼鏡屬￿古老的樣式。最使我感
到異樣的是那雙眼睛:竟是藍色的,或者是灰藍色的,很大很圓。可能給我外星人
那種感覺的,首先就是這雙眼睛。他看著我,神情非常專注親近,但帶著一絲警覺。
他伸出手,用力握住我的手——手力很大,就像整個人一樣令我吃驚。
  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正經人介紹,受雇於某個部門作史志編撰工作。這使我們
有機會相識。
  很長時間以來他都是獨身一人。好像他在這個犄角上來來往往,幹什麼都可以,
幹什麼都可以活下去。難以想像的粗活,以至於眼前的這種需要文心纖細的工作,
對他來講差不多都是一樣。我常看見他手裡拿著一個闊口搪瓷缸,在長廊上旁若無
人地走著。如果我們偶爾打個照面,他就趕緊扶一下眼鏡,伸出那雙瘦削有力的手。

  他曾經是一位教師,教過小學和中學,後來又不知什麼原因失業了。在混亂的
年代,原因總是很多的。有很長時間他不得不流浪打工,甚至靠討要度日。他在教
書的時候結識過一個女人,但她不久就離開了——同時還讓他失去了住所,所以當
年有一多半時間要在牲口棚、打工者的通鋪或田野的草垛中,在莊稼地和泥溝裡過
夜。秋天的泥溝往往鋪滿了落葉,那真是流浪漢的好去處。
  人們說最奇怪的是,當這個人從一些肮髒不堪的地方鑽出來時,身上總是非常
潔淨。他全身上下未沾一丁點草屑和泥土。他常常幾個月的時間弄不到一分錢,但
即便這樣,也沒人發現他從果園和莊稼地裡偷過一點食物。他的食物都來自勞動,
或直接的乞討。在他眼裡,乞討同樣是一種體面的、講得過去的職業。
  也就是在這樣顛沛流離的歲月中,他遇到了又一個女人,一個命運和他差不多
的女人。他們一起遊蕩、找事情做。這時候他才覺得應該有一個固定的居所。於是
他就立志要蓋一座房子。這對於他簡直是個太大的奢望。可是他執拗得很,每天有
一點兒時間,就在收穫過的莊稼地裡忙碌。原來他在尋找遺落的磚塊石頭。他不停
地收集,大約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就攢起了足夠的磚石。接著就開始壘屋。有那個
女人做幫手,但大多數時間還是他自己。自己設計,自己打基,一點一點砌牆。他
還去海邊,以驚人的耐性等候潮起潮落,尋覓海流推湧上來的一些木杆,作為梁木
和檁條。
  牆砌得很高了,要開始上樑了。這倒是件難事。他琢磨著,琢磨出一種最原始
的辦法:堆起一些沙土,堆得像梁頭一樣高,然後再把木杆費力地滾移上去。
  當所有的工作完成之後,再把圍在四周的沙土一筐一筐移開。就這樣,三間屋
子蓋起來了,他沒花一分錢,卻耗去了兩年多的時間。
  新房落成的同一個月份裡,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女人沒有奶水,他就到海河
溝汊裡尋一些富含蛋白質的動物。那個饑腸轆轆的年頭,他為養活自己的孩子真是
費盡了心思。而他自己吃的多是菜葉,是一些食物屑末。有一次他發現了一隻中彈
死去的野兔,就把它醃制起來,每天割一小塊給哺乳期的女人做湯。一年之後,他
的女人還是死去了。他把女人親手埋葬在離新房子不遠的地方。孩子由他一手撫養,
也成了他的全部心願。
  孩子好不容易跟他長到了三歲,最後卻因為一次嚴重的食物中毒,搶救未成死
亡。孩子也埋在了母親旁邊。
  像剛開始一樣,剩下他一個人在大地上徘徊。
  在貧困到極點的生活中,他仍然想為別人做點什麼,一直想。因為他覺得不能
這樣白白度過寶貴時光。做點什麼他簡直是挖空心思。他認為最難的是做任何有
意義的事情都需要花錢,而自己卻一貧如洗——那麼在沒有錢或錢很少的情況下又
能做什麼他想了很久。
  有一次,他在一個村鎮夜晚的場院上看到了放幻燈片,似乎從中受到了啟發。

  然而放幻燈需要一台機器,需要電,這些他都沒有。想來想去,他用揀來的木
頭做了一輛地排車,又像琢磨蓋屋那樣動用巧思,在車子上做成一個暗箱,兩端再
挖上方孔:當這車子支起時,兩個方孔就與太陽形成了一道直線——光源有了。他
又把自己收集的一些碎玻璃片切割成大小統一的一疊。細細繪上故事,一一插到暗
箱的方孔上——這就可以在遮光的一面牆壁上放出幻燈。
  這奇特的裝置被他拉著走遍了大街小巷,吸引了一批又一批孩子,當然還有許
多老人、成年人。他在幻燈片上繪製的都是一些科學常識,模範人物。
  他這個工作做了很久,人到哪裡車到哪裡,一場接一場放幻燈片——這樣一直
延續到被聘去做史志編撰。
  於是他有了一點兒工資。微薄,卻令他極為珍視。他從食堂打飯,從來都是一
塊鹹菜一個窩頭,幾乎把所有的錢都省下來。一年多的時間裡,他竟買來了成套的
外語教學錄音帶和課本,以及其它書籍。他把這一切都小心地包好,放在櫃子裡,
說將來有一天要把它們送給一所學校。
  因為機關減員,到處人滿為患,這個老人的去職只是個時間問題。可他自己並
沒想到這些。因為他在走廊上步履依舊,神情依舊。他根本就沒有失業的憂慮。
  到時候他又要回到野地裡去了,回到那個空蕩蕩的屋子,像過去一樣:身上沒
有一分錢。
  這是肯定的。但同樣肯定的還有,他仍然會活下去;而且只要活著,他就會想
方設法去做一些對別人有用的事。
  到現在為止,我走過了多少地方,遇到了多少人,各種各樣的人;但仔細想了
一下,還是第一次遇到了這樣的一個人:在努力活下來的同時,只想做一些對別人
有用的事,只為不能更好地幫助他人而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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