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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妙雨夜


  在7月快要結束的這個夜晚,我怎麼也不能入睡。天有些悶熱,汗水正悄悄地
浸濕我的藍色條杠背心。窗戶敞開著,可是沒有一絲風。這個夜晚出奇地安靜。我
在床上翻著身子,小床不斷地呻吟。隔壁沒有一點聲息,爸爸媽媽都熟睡過去了。

  一個人久久不能入睡而又渴望入睡,那會是多麼煩躁。一陣陣熱浪從身體內部
湧出來,與周圍的熱氣融匯到一起。屋內屋外都黑乎乎的,這夜色也因為悶熱變得
越來越濃、越來越沉重了。從窗戶上望出去,看不到一點星光。在這安靜的時刻裡,
我似乎期待著什麼。

  這樣的夜晚本來是最容易入睡的。學校放了假,大家一擁出校門就全都無憂無
慮了。白天在河灘、在田野上,有玩不盡的新把戲。我甚至偷了爸爸工作用的羅盤
和望遠鏡,跑到很遠的地方去。夜間總是很疲勞,從來不記得還會失眠。這個極其
例外的夜晚好像在故意折磨我,我想天亮後遇到夥伴們,第一句話就要問他們睡得
怎樣。

  我閉著眼睛,使呼吸慢慢變勻,這樣也許會出現轉機。但我的腦海裡總是閃過
一片片田野。7月的土地是灼熱的,一望無際的麥子收割了,到處是閃亮的麥茬。
一個接一個的大麥秸垛子聳起來,像一些肥嫩的蘑菇。白楊樹挺立在路邊,油綠油
綠的葉子嘩嘩抖動……

  窗外有什麼「啪噠」響了一聲。隨著這響聲,腦海裡的一切倏然飛去。我屏住
呼吸傾聽。又是一聲。接下去,大約每秒鐘都要響一下。「下雨了」,我心裡愉快
地喊一句,同時也知道了這個夜晚裡久久期待的是什麼。

  仰躺著,默無聲息地捕捉那又大又圓的雨點真讓人快樂。

  我仿佛看到碧綠的、橢圓的小水球從高高的天空跌落,碰到地面又彈了起來。
它落到麥茬地上,麥茬兒顫抖著,像絲弦一樣被撥響了。它擊在石板上,「騰」地
一下反彈到高空,發出了「當」的一聲脆響。

  雨點異常沉著地落著,並沒有像我預料的那樣漸漸變急。

  但是空氣明顯地涼爽了,甚至有一陣微風從窗口吹進來。

  我從床上坐了起來,穿上鞋子走到窗前。這樣站了一會兒,又想走到外面去。
這個姍姍來遲的雨夜不知怎麼那樣誘人,我真想在疏疏的長長的雨絲間走一走。

  雨點仍在沉著地落下來。一個雨點打在了窗外的水桶上,發出了猝不及防的一
聲巨響。我似乎想到,隨著這一聲鳴響,午夜悄悄地從它的標界線上滑過去了。新
的一天開始了。我毫不猶豫地從窗前離開,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

  屋子外邊果然清涼多了。雨點落在我的耳朵上、手上。我好幾次仰起臉來,想
讓它落進眼睛裡,試了好久都沒有成功。

  當這雨水把頭髮和背心全都弄濕的時候,那又該多舒服!這個夜晚我心中像有
一團火藥。

  我大口地呼吸著,緩緩地向前走去。到哪裡去呢?記得不遠處是一個打麥場,
旁邊有一條乾涸的水溝,有一排高大的白楊。它周圍就是望不到邊的麥茬,太陽出
來時,麥茬就閃閃發光。
雨點越來越大、越來越涼了。土地在雨滴的拍擊下散發出奇怪的味道,直熏鼻
孔。一種甜甜的氣味在四周彌漫,我知道那是棗樹被雨水洗過後發出來的。一陣濃
濃的香味飄過來,我眼前立刻出現了一片迷人的紅色——榕花樹的無數花絲沾上了
晶瑩的水珠,水珠濺落下來,碎成無數的屑末。不遠處的麥秸垛也送來清冽的香氣,
多少有點薄荷味兒。那是新麥草的氣味,是這個雨夜裡最厚重最使人沉醉的。夜色
隱去了一切,但我感到腳下越來越遼闊了。如果低下身子,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泛
白的麥茬,那時麥茬間的青草也看得到;用手去撫摸熱乎乎的泥土,正好會有一隻
螞蚱跳起來,勁道十足地撞一下手背。田野的氣息越來越濃烈了,它不知為何使人
老想放開喉嚨呼喊點什麼。我伸手摸了一下頭髮,頭髮濕漉漉的,我終於被雨淋濕
了。

  我在雨中盡情地走著。如果沒有夜幕遮掩,那麼很多人可以看到,在平展展的
田野裡,正有一個少年,他滿面歡欣。

  這個夜晚,田野與我是那樣地接近。我只是走著,好像什麼也沒有想。無邊的
夜色,以及夜色裡的雨絲和土地,在這一刻全屬￿我了。我可以奔跑,也可以像雄
鷹停在空中似的一動不動。如果我佇立在那兒,就能感受到一顆心快樂地跳動。

  老師講,心像一個人的拳頭那麼大,又像含苞待放的花朵——此刻這花瓣正顫
顫地張開,沾上了透明的雨滴。

  黑赳赳的白楊樹就在不遠處,我迎著它們走去。貼在涼涼的樹皮上,把身體挺
得像它一樣直。這兒靠近了打麥場,麥草的清香一陣陣漫過來。樹下是不久前還在
不停轉動的石砘子,這會兒被雨水淋得又冷又滑。我像騎一匹小馬那樣騎在了砘子
上。

  雨水的聲音十分清晰。白楊葉上也響著雨水的聲音。乾燥的、已經使用完畢的
打麥場有千萬條裂紋,小小的水流就從這紋路中滲進去。微微的風貼著潮濕的泥地
吹過來,變得更熏人了。我的肺葉裡灌滿了濕潤的風,這時就蹬動兩腳,使石砘子
緩緩地轉動。

  石砘子從楊樹下轉到打麥場中央的時候,我好像聽到了一陣腳步聲!後來,我
看到有一個人——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向這邊走來。我站了
起來。

  那是個細細的、不太高的影子,我一眼就看出是一個姑娘。

  我原以為她是夥伴當中的一位,可她開口說話的時候,我聽出是完全陌生的聲
音。

  「你一個人在這兒玩嗎?」

  我點點頭:「是的。下雨了,在這兒玩真好……」

  「天熱得人睡不著,我就出來了——我想讓雨把全身淋濕了吧!」她說著,差
不多要笑出來了。

  我覺得她和我差不多的年紀,或者比我更小。她是完全陌生的,我越來越肯定
了。在我們這個工區裡,常常有人調來調去,出現一個新的夥伴完全不是讓人吃驚
的事。我甚至感到,她在這個雨夜裡像我一樣睡不著(我想像得出她在床上翻來覆
去的樣子),要到外面走一走的願望也是太合情合理了。我們真是一對自然而然的
夥伴。

  接下去有一分鐘之久,我們都站在那兒緘口不語。但我知道她這會兒像我一樣,
因為在田野裡意外地遇到一個人而高興極了。夜色使我們互相望上去都朦朦朧朧的,
也許這樣更好吧。我想她此刻看到的會是一個比她高、比她壯、留著一頭短髮的男
同伴。她看不到我鼻子兩側的幾個雀斑,這真得感謝老天。我也在這時候端詳著她。
我發現她比我第一眼看到的要粗一點點,是個胖嘟嘟的姑娘。儘管有濃濃的夜色,
還是遮不住那一對又大又亮的眼睛。我似乎還看到了兩排長長的、向上微微翹起的
睫毛。

  「真想不到能遇上一個人,我原來想自己走一走,讓雨淋一淋……」她首先打
破了沉默。

  我高興地說:「我也是這樣想。真的想不到。」

  她往前走去。我走在她的右邊。

  雨還是稀稀疏疏地落著。這雨太好了。我不相信這個夜晚雨會大起來。她不時
地伸出手掌去接雨點,腳後跟常常蹺起。我沒有像她那樣,那已經完完全全是小孩
子的動作了。她走到我剛剛站立了一會兒的那棵大楊樹下,伸出小巴掌去拍打它。
她試圖拍下葉子上的積水,可惜沒有那樣的力氣。我教她一塊兒用腳猛力去跺樹幹,
一陣水滴嘩嘩地澆下來。「啊呀!哈哈……」她抱起雙臂,快活地叫著。停了一會
兒,她問:

  「你喜歡白楊樹嗎?」

  「喜歡……」

  「我們那會兒,」她仰臉看著黑漆漆的樹冠,「就是春天的時候,把白楊胡兒
塞進鼻孔裡……」

  我想到她每個鼻孔垂下一條白楊胡兒會是什麼樣子,就笑了。我問她:

  「你喜歡柳樹嗎?」

  她想了想,說:「喜歡。」

  她想一想才回答,說明她是很認真的。可我回答她的白楊樹時什麼也沒想。一
陣小小的慚愧從心頭掠過……我開始說柳樹:

  「秋天,我們到柳樹林裡去玩,采黃色的柳樹蘑菇。」

  「多好啊!」

  「我們還躺在白砂子上,從樹空裡去看太陽。」

  她看著我。夜色裡,我覺得她在微笑。

  我沒有再說柳樹,很想換一個話題。正這樣想著時,她問了一句:

  「你常常看到大海嗎?」

  這兒離大海只有六七裡的樣子,我們今夜就站在海灘平原上啊。冬天的午夜裡,
如果狂風怒吼起來,躺在床上也可以聽到海浪的聲音。大家在這個夏天每隔幾天就
要跳到海裡一次,身上的皮膚就是被海水弄紅的……我真高興她談到了海,我點頭
說:

  「嗯。你呢?」

  「我前幾天第一次看到海。真大——你不覺得奇怪嗎?」

  我需要想一想了。我承認從來沒覺得這有什麼奇怪,海嘛,本來就是大的。我
回答:「沒有覺得奇怪。」

  她點點頭:「是的。可能你從小就見到了海,現在早忘了當時是怎麼樣驚奇了。」

  「可能是的……」

  「我們沿著這排楊樹再往前走好嗎?」她商量著,和我一塊兒走著。我覺得她
走路、說話,一切都是那麼平靜柔和,我想起自己平時與夥伴們吵吵嚷嚷的,多少
有點不好意思。她接著還在談海:「我站在大海跟前,不知道該怎麼看它才好……」

  我不太明白,只好聽下去。

  「它太大了,可伸手又能摸得著:它是冰涼的。望也望不到邊,瞧瞧,這就是
海。我面對大海想了好多,我甚至想過:

  我一定要好好學習。」

  我站住了,因為我不能同意她這樣去想。我問:「為什麼要這樣去想?」

  「因為海太大了,我太小了。我這麼小,如果不好好學習,不懂很多知識,我
還有什麼意思?我說不清,反正那會兒我想過這些。」

  我差不多能同意她的想法了,就痛快地告訴她:「你說的真好。我明白了你的
意思……不過,」我突然想問問她最喜歡哪門功課,也許和我一樣?我說——「你
喜歡運算吧?」

  她用力點點頭。

  我有點失望。但沒等我表示出來,她又說:「我更喜歡作文。作文課之前,我
把筆灌滿墨水……」

  我興奮地打斷她的話:「對。我們要用整整一頁紙描寫自然景物,讓老師吃驚。」

  她驚喜地笑著、應答著:「就是啊,就是……我還有一次寫鴿子的腳:『粉丹
丹的小巴掌兒……』我這樣寫呢。」

  我不得不滿懷激動地告訴她——我也這樣寫過鴿子,幾乎一字不差。天哪!我
屏住了呼吸,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竭力想看清她的臉、她的鼻子和眼睛,可惜
沒有光亮,這做不到。此刻我離她那樣近,並且一直感到她在平靜地微笑。我敢說
我們這樣談到天亮,哪怕談遍天底下的一切,結論都會一致。這真是太奇怪了,可
又是真實的,是完全感覺得到的。

  我這樣想著時,她又往前走去了。我稍後一點走著,這樣就看到了她在微風中
活動著的有些鬈曲的長髮和小肩膀。肩膀上有兩條帶子。她穿了背帶裙子。我覺得
這裙子是藍色的。這時候,一股特別的、從未聞過的香味湧過來,它不同於榕花樹
的氣味,也不是新鮮的麥草溫吞吞的清香——我相信這是從她的長髮中飄散出來的。
她用手撩一下頭髮,向我轉過臉來。我與她並肩走在灑滿雨絲的田野上。

  我們不知走了多久、多遠。我相信很大很大一片泥土上都有了我們的腳印。在
邁過那條乾涸的水溝時,她歪了一下,我趕忙去扶她。她的身體那麼輕盈,只借了
我的一點力就跨上了溝岸。我們都想在鋪滿麥草的溝邊坐一會兒。這時候我們又談
了無數事情,星星、月亮、鉛筆,還有小刀。她問我最喜歡什麼季節。我告訴她:
秋天。

  「樹葉嘩嘩落了,你還喜歡嗎?」

  我趕忙解釋:「不,我指樹葉最茂盛、最綠的時候,這時候有多少果子……我
最不喜歡秋冬交界的那一段日子。」

  她不做聲。

  「不對嗎?」

  她聲音顫顫地說:「對。太對了!我就這樣想……我們想的多一樣啊!……」

  她還告訴我她喜歡清早跑到果園去玩,喜歡額頭上有一塊白色的花斑的牛和剛
剛發胖的小豬,喜歡不刮鬍子的老師,等等。一切都與我想的一樣,但我沒說。我
已經不像一開始那麼驚訝了。我只希望這個雨夜無比漫長才好。

  可也就在這時候,雨停了!

  我們都知道如果不是有雲層遮蓋,天也許會微微放亮了呢。她站起來,向我伸
出了手。

  「再見!」我首先說。

  她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走了。

  地上的麥茬不斷將水珠濺起來。我一路聽著腳踏麥茬發出的「吱吱」聲,往回
走去。這會兒的空氣已經像早晨的了,儘管天還是那麼黑。就像剛剛出來時一樣,
我大口地呼吸著。

  屋子的門虛掩著。我小心地進去,先用枕巾擦擦頭髮,然後躺在了床上。我相
信爸爸媽媽什麼也沒有發現。我想朝霞和睡意很快就會一起降臨,讓我趁這之前的
一點寶貴時間好好地想想這個夜晚吧!

  只是一會兒,我就接連打起了哈欠。我記得最後想到的是:媽媽,可不要喊醒
我,不要打斷你兒子甜甜的夢。

  這是7月裡的最後一天了。夜裡照例十分悶熱。這座城市的七八月份永遠讓人
詛咒。我要在這個白天乘長途汽車出差,晚上想著那擁擠的車廂就格外沮喪。早晨,
當我背著旅行包走下樓梯、踏上街道時,第一個感覺就是十分清涼。再看看四周,
人也很少。我覺得這一天似乎還不像想像的那麼糟。

  乘市內交通車到了車站,然後順利地上了一輛待發的長途車。這輛車出奇的空,
再有5分鐘就要開車了,可乘客剛剛坐滿一半位子。今天的車顯然不會再擁擠了,
我心裡立刻高興起來。

  馬上就要開車了,最後上來的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女同志,領了一個四歲多一點
的小男孩。她上車後四下看了看,微笑著在我的鄰座坐下。那是一個空著的雙人長
椅,她放下棕色小皮包,讓孩子坐好,然後自己坐下來。她與我隔了一條半米寬的
通道。

  汽車很快地穿越了市區,在郊外的田野上奔馳。清新的風從車窗吹進來,一下
子拂去了那座城市帶給我們的全部煩惱。公路兩旁的麥子剛剛收割,新長起來的玉
米苗兒和麥茬一同呆在田壟裡。遠遠的地方,一頭牛、一隻羊,還有筆直傲立的樹
木。由於不久前剛下過一場雨,略微泛濕的土皮上又長出一層茸茸綠草,這時候早
晨的薄霧還沒有散盡,遠方的村落迷迷離離。原野上有人在呼喊,那喊聲好像隔在
了一架山的後面。汽車在平坦的路上輕鬆行駛,早晨的風越來越涼爽。我慢慢知道
這會是一次愉快的旅行。

  鄰座的女同志不斷地伸出手,向她的孩子指點著外面的景物。她說:「那是馬
車,那是狗……看到了吧?一隻蜻蜓!」

  當一輪鮮亮動人的太陽出來時,正好她一轉臉看到了,就對孩子喊了一聲。孩
子久久地伏在了窗上。她似乎意識到剛才喊那聲太響了,這時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看
了我一眼。

  車廂內充滿了朝霞的顏色。

  她的一隻手搭在小男孩的肩上,溫和沉靜地坐著。那個小男孩長得很神氣,老
要不安分地站起來。他的黑黑的眼睛不斷地看著車裡的人,把所有的人都看遍了。
他的目光更多地落在我身上,那雙小男子漢的眼睛流露著一絲得意和頑皮。

  他一邊用眼瞟著我,一邊小聲在媽媽的耳邊上說了一句什麼。

  媽媽咬著嘴唇笑了。那句話顯然是關於我的。

  任何人只需一眼就可以看出小男孩是她的孩子。她的眼睛也是那麼大、那麼亮。
她的臉龐有些紅,像是有一絲永遠也褪不掉的羞澀。那臉龐還給人一種火燙的、青
春勃勃的感覺。她已經有一小點胖了,但這反而使她更溫柔、更像個母親了。她坐
在那兒,顯得那麼潔淨,就像我們所擁有的這個早晨一樣。她穿了雪白的上衣,一
條棕黃色的、做工極其講究的裙子;一道小小的暗綠色硬塑拉鍊一絲不苟地拉合了,
腰身和臀部顯現出柔和的曲線。她的另一隻手常要去撫摸車座扶手,那只手很小,
指甲蓋像小孩子的一樣光亮;手指根上,有勞動留下的繭「叔叔……」小男孩又在
她耳邊說我了,但聽不清在說什麼。

  她不好意思地轉過臉來,說:「你看他多調皮。」

  她的聲音低低的,顯然不希望更多的人聽見。

  我說:「他很讓人喜歡。我的孩子也這樣鬧。有時向客人做鬼臉。」

  「你的孩子多大了?」

  「和他差不多。」

  「男孩嗎?」

  「男孩。」

  她的手從孩子的身上拿下來,身子向我這邊側了側。這時小男孩索性伏到她的
後背上,一雙眼睛專注地看著我。我差不多被小傢伙盯得有點不好意思了。她握住
孩子的一隻手,對我說:「獨生子女都這樣。他們什麼都不怕……將來走向社會呢,
也什麼都不怕嗎?」

  我笑了。我想像不出由下一代人主持的生活會是什麼樣了。一個個灑脫幹練的、
什麼也不怕的小夥子從各自的門口走出來,走上街頭,不是也挺來勁的嗎?我說:

  「但願他們都長成些好小夥子。」

  她滿意地看了看孩子,讓他坐到位子上,然後又從皮包裡取一個東西給他玩。
她的身子完全轉過來。這樣談話就方便多了。她望瞭望窗外,看著一棵棵閃過的樹
木,說:「今天坐車算是舒服的。這些天給熱壞了,老盼著出來,可又怕坐車。」

  我點點頭:「那些樓房擋住了風;還有柏油路,太陽曬一天,氣味很難聞……」

  「我一出來就高興,你看,一眼可以望多遠。我想人要老這樣才好呢。」

  「人就好比植物——它栽到盆裡也能活,可讓它長在田裡不是更好嗎?」

  她抬頭看看我,眉毛活動了一下,說:「瞧你比喻得多好!

  真的是這樣。我想你一定喜歡到野外去玩,是吧?」

  「是的,我業餘時間常常走得很遠,到河上釣魚……」

  「釣過大魚嗎?」

  「沒有,它們最大像手掌這麼大。」

  她高興地說:「那也好啊!我沒有釣過魚,不過那該多有意思。」

  我告訴她在城市的西北方有一條小河,比較遠,要坐市郊車或是騎自行車去。
她歎息了一聲,說要會騎自行車就好了——她不會騎車。

  我說:「那就坐車。我也不會騎車。」

  她看了我有好幾秒鐘,說:「真的不會?」見我點頭,又像是有點替我不好意
思。但只是一會兒,她又諒解地笑了。

  小男孩沒有聲音,原來是瞌睡了,頭歪在媽媽的背上。她給孩子正了正身於,
把他手中的東西取下來。汽車正駛在平坦的路面上,非常平穩。她繼續和我談話,
聲音還是低低的。

  我們都談到了這座城市近來的一些惱人的事情,談到了新出的些電影和幾本書,
還談到了一些其他瑣事。我知道了她是一個生活得十分認真的人。她說:

  「當我工作中遇到不順心的事,哪怕是很小的一件事,有時也讓人很傷心——
我會一下子聯想到好多別的事。難道不讓人失望嗎?我們本來是好心好意地走到這
個世界上來了,可是……」

  她咬了咬嘴唇,沒有說下去。我知道她的意思。「好心好意」幾個字使我心頭
一抖——是啊,多少人在這樣過生活……

  還有必要歷數那些不快的事情嗎?我全都理解,全都明白。我看著她,沒有說
話。好像我們相識很久了似的。

  她好長時間看著自己的手掌。我也沒有做聲。又停了一會兒,她抬起頭,望了
望遠處的原野,說:

  「有一次我的情緒簡直壞透了。我想一個人到外面走一走才好。開始我想讓愛
人陪陪我,後來還是自己來到了公園裡。

  那裡沒有什麼人,我在草地上走了一會兒。後來——每一次往往都是這樣——
慢慢平靜下來,覺得好像也沒有必要這麼喪氣……天很晚了,我儘快地走回家去,
我想起愛人不會燒菜……」

  她說到這兒笑了笑。

  我感到驚訝的是好像她在說我!是的,她平靜地敘說的,好像就是我的情形。
我也曾多次用類似的方法去平整心中的皺褶……我看著她,沒有做聲。

  她似乎已經意識到應該談點更輕鬆的話題,這會兒想了想,說:「我這人喜歡
一些小動物。我們家總養點什麼。現在有兩隻鴿子,其中一只是白的……」

  我喊了一聲,打斷了她的話……我想說什麼,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我想告
訴她這真是巧極了,我們家也有兩隻鴿子,並且也有一隻白的!但我沒有說,我不
想說。

  我看著她,又看看熟睡的、夾出一溜兒眼睫毛的美麗的男孩。她大概有三十五
六歲的樣子,可是沒有什麼皺紋。那張明朗的火熱的臉龐會給一個家庭增添多少溫
馨。我想像著她穿了這條漂亮的、有著塑料小拉鍊的裙子,在那兒操持家務的樣子。
我們都側著身子坐著,彼此離得很近,我差不多已經感受到她溫暖的呼吸。

  汽車飛速奔馳著。車窗的風大了一些,不斷將綠色的窗簾揚起來。這是一段起
伏的路面,車子一會兒滑下一會兒躍起,像一條輕盈的遊船。車上有不少乘客倦倦
地閉上了眼睛。

  司機的右手從方向盤上移開,在一旁的幾個旋鈕上活動著。一陣音樂輕輕地、
像微風那樣飄過來。這音樂先是纖細、輕鬆,漸漸又變得火一樣熱烈。

  音樂蓋過了馬達的鳴唱。

  我看到她的臉龐稍稍向一旁轉了轉,那雙明亮的眼睛裡,有什麼在跳蕩。

  音樂漸漸緩慢,正一絲一絲地走向深沉和舒緩。

  她的睫毛垂了下來。

  我把目光轉向一邊,眼前的一切好像都消逝了。我仿佛一個人沉著地走著,走
到了一條波濤滾動的河邊。我知道這是蘆青河。河邊是開闊無垠的綠色平原,我在
這漫無盡頭的田野上走下去、走下去。有一個小黑點在遙遠的地方出現了,出現了,
終於看出那是一個少年。少年迎著我跑過來,滿面悲愴,淚水漣漣,一下子撲到了
我的懷裡……我雙手托起了這陌生而又熟悉的少年。

  音樂停了。

  她抬起了頭,一直注視著我。我的兩手揣在胸前,好像在抱著什麼……我小聲
說——這聲音多少有點懇求的意味:

  「他睡了,睡得多好看!能讓我抱他一會兒嗎?」

  她的兩手按在膝蓋上,轉臉看了看兒子,然後俯身小心地抱起來,遞給我。

  小傢伙用小手搓了一下眼,但沒有醒。我把他抱在胸前。

  ——在家裡,我常常這樣抱自己的兒子。

  接下去的一段路,我就這樣抱著他,一直抱到我該下車的那一站。那時車子出
乎預料地停在原野上,我一怔,醒過神來,不得不把孩子交給母親。

  我背起了旅行包。她站起來。我們說了聲「再見」,伸出了手。我握了握她的
手。

  車子又向前奔馳而去。

  我目送著汽車,心頭升起一絲甜甜的惆悵。車子終於看不見了,我默默地轉回
頭來——就在這一瞬間,我腦際突然閃過了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夜晚。

  ……那是一個美妙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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