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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尾聲

  一

  毛莉走了。而且堅持把她帶來的半幅畫卷留給了葉楷文,絲毫沒有奇貨可居的投機意識。換作他人,即便不敲骨吸髓,也會開個讓他一時難以付清的價碼。

  真對不起,她一定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這結果又會帶給她或她的家人怎樣的影響?……但願後果沒那麼嚴重,毛莉難道不是一個灑脫的人嗎?

  但無論如何,沒有他或他這半幅畫卷,毛莉可能還會像大部分人那樣,不疼不癢地活著。

  無論如何,在毛莉因故不能面試那陣兒,讓職業介紹所另外推薦一名清潔工就好了。誰讓自己對人的品格有那樣的愛好?難道他雇用的是一位總統,而不是一名清潔工?儘管自己的品格不怎麼樣。

  那樣一來,這幅一分為二的畫卷,也就沒有了相逢的時日,或是又得錯過不知多少世、多少代了……

  隨著毛莉「哢嚓」一聲鎖門之後,葉楷文便跌坐在沙發上,就這樣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地思忖著,更不知如何消受眼下的事實。

  不論對接後的那幅畫卷如何震懾了葉楷文,並把他推上狂奮的巔峰,這一會兒,他卻不由自主地掉進了落寞和迷茫。

  長久以來的一份牽掛,競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候。

  曾經的牽掛,如晚秋時分的繽紛落葉,被一陣又一陣秋風卷走,留下一片灰茫茫的虛空和蕭瑟。

  曾經的心思,如萬馬奔騰、生命力似乎永遠不會枯竭的暴風驟雨,突然被攔腰斬斷,只剩下點點滴滴。那生命的殘餘,讓人好不犧惶。

  葉楷文本是滿登登的心,空了。

  此後,還有什麼能如此這般地填充他這種人的心?

  奇怪,為什麼會是這樣?

  葉楷文最終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算是對所有不能「解」的事體做個罷手。

  好冷啊!

  該把壁爐點燃。這樣想著,便從沙發上站起……兩條腿竟不聽使喚,像在長途跋涉中耗盡了體力,如今到了終點,再也榨不出一絲氣力來支撐自己。

  眼睛也不好使了,像是患了重視,眼前的景物一變二、二變三地來回變幻不已。

  不過他還是逞強地站了起來,先將壁爐點燃,又選了一瓶上好的幹紅葡萄酒,斟上一杯,在沙發上重新坐下,緩緩地飲了起來。

  酒是好酒,又是平日裡喜愛的一個牌子,今天卻沒了滋味。但他還是無心無緒地喝下去。此時,不喝酒又能如何?總得讓自己的手裡,其實是讓自己的心裡,有點抓撓。

  喝了一杯又一杯,一瓶酒幾乎見底,可還覺得陰冷,葉楷文便在燃著的柴堆上又加了一些柴段和一塊固體汽油。

  壁爐裡的火轟的一下旺起。平日只做劈噗之聲、扮演溫馨角色的壁爐,突然進發出極不安分的、繁多的聲響。

  這繁多的聲響,讓並不多愁善感的葉楷文突然多愁善感起來。

  望著撲爍的火苗,葉楷文禁不住暗暗發問:「什麼是火焰的生命?」

  又,「這些燃著的樹幹,曾經生長在哪裡?河流邊、山澗裡,還是高山上?」

  不得而知。無從得知。可是燃燒的樹幹發出的聲響越來越大。

  在那些聲響裡,葉楷文聽見了河的流淌,河水在石塊上的碰撞,碰撞後的飛濺、飛旋;聽見了狂風如何穿過山嶺上的森林,那被攪擾的、山嶺的萬千根神經,發出了錯亂的怒吼……

  甚至聽到一聲斷弦,——不知當年這棵樹在世的時候,樹下發生過什麼?

  又一聲高昂的、螺旋般向上盤旋的尖叫,——人的,還是獸的?

  甚至還有一聲長達數秒的哨音。猛然間,葉楷文還以為自己開了電視,而電視裡正在播放足球賽,小貝又為「皇馬」進了一球……

  燃燒的樹幹聽起來各有各的脾性:有些脾氣暴戾,有些陰陽怪氣,有些纏綿低回,有些虛張聲勢,有些張狂不已……

  本以為它們早都死了,河流、山澗、高山、琴弦、尖叫——不論是人的還是獸的,還有哨音,畢竟不知多少年代過去。

  原來它們並沒有死去,而是歸隱在碎屍萬段的樹幹裡。當樹幹燃燒的時候,他們的靈魂可不就失去了最後的棲身之地,怎不發出最後的絕響?

  火焰炸裂,爆裂,轟然塌落,閃出刺目的火花……不過是生命最後的掙扎、釋放,最後與化為灰燼的樹幹同歸於盡。這才是它們真正的死亡……也許未必,也許它們的生命又會轉化為另一種形式,指不定又以什麼方式再次與他相逢相遇。

  人生的每一個拐彎兒、角落,不都藏滿了奇跡、玄機?……

  想著,想著,葉楷文突然覺得有人站在了身後。不,不是人,而是一股陰氣,在他身後遊蕩,周遭的氣氛也變得疹人起來。作為一個見過世面的男人,瀟灑如葉楷文者,也不由得轉過身去,環顧四周。

  身後只是一片光影……

  再察看門窗後面,以及每一處燈光不能光顧的角落……什麼也沒有。

  他想了想,便打開所有的照明開關,屋子裡的燈全亮了起來。儘管書房的佈置是暖色調,各個燈盞也耀眼地亮著,可還是感到陰氣沉沉。

  葉楷文琢磨著這股陰氣的由來。一抬頭,這才發現,不知不覺自己竟寫了那許多條幅,四方牆壁上,幾乎被黑白二色鋪滿,白慘慘、黑森森的一片。而每一張條幅的下款,又沒有蓋上他的印章。這哪裡是除夕的景色,分明是殯儀館的模樣!

  連忙打開印盒,拿出印章,在印泥上按了又按,然後劈頭蓋臉地在那些條幅上蓋下。每一款印章,便帶著飽滿的印油落在了條幅之上。

  蓋了一張又一張,一口氣蓋了個滿堂紅。然後他擦乾淨手指上的印油,退一步看看四壁,果然添了一些喜色,房間裡似乎也有了人氣。

  這才放心地坐下。

  過不了一會兒,那股陰氣又在他的背後遊蕩起來。原來它並沒有銷聲匿跡,而是居高臨下地放他一會兒,讓他稍事喘息,自己卻在無所不在的地方,從容地揣摩他、撩逗他,它得以近身葉楷文,葉楷文卻無法近身它。

  漸漸地,那股陰氣又凝聚為可以觸摸的物質,試探性地向他靠近,或說是向他逼近、擠壓過來,恐怖萬分卻又並不兇險,而是想要與他親近。

  如果一種恐怖的影像、氛圍、物質……想要對人表示親近,而不是謀殺、加害,絕對比恐怖更為恐怖。

  這時又聽見簌簌的響動,很輕、很輕,初始不知來自何方,後來才見四面牆上的條幅慢慢掀動起來,就像有人在翻閱、品評他寫下的那些字幅。

  不會是風吧?

  室內哪兒來的風?冬天,門窗緊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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