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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她那雙眼睛,畢竟是享有過無上權力的眼睛。此時此刻,那雙眼睛恰似萬張滿弓上的待發之箭,讓人不敢相向。

  可惜、可歎、可恨,如今只能引而不發了。

  「不要用你們的髒手碰我。」賈南風威嚴地說。一點沒有死之將至的惶恐、怯懦、不安。

  她轉過臉去,用寬大的袍袖遮住自己的面頰,如吹奏一曲長簫,舒緩、從容地將那杯金屑酒緩緩飲下,然後隨手將酒杯一擲,再沒有回過頭來。

  臨死前,她還來得及燒掉那篇《心賦》,又將一癡留下的橫卷緊擁在懷。

  她輕撫那幅橫卷,想著自己沒有白白用一生來相守這個人,她為他所做的一切,不管後人如何詬罵,都值得了。

  又想她英雄一世,辣手一世,叱吒一世,卻死得如此無光無彩,她恨,她好恨哪!恨得她血脈怒張,恨得她翻轉了五臟六腑……

  這時她聽見了塞窸窸窣窣的聲響。

  即便殺幾頭公牛,將公牛的鮮血灑遍每一個角落,也無法化解金墉城的陰氣,除她之外,難道還有另一個活人嗎?

  沒有一些勇氣的人,如果被囚禁在這個城堡裡,即便不喝那杯金屑酒,恐怕嚇也得嚇死。

  她竟還有力氣張望,是期待一個有人味兒的臨終關懷嗎?

  原來是十多隻耗子。它們匍匐而來,又四隻一排,緩緩地繞她而行,最後蹲坐在她的腳下,不停地抖動著它們的長須。

  是為她哭泣,還是為她送葬?

  如此說來,她走得不甚淒涼。

  難道這不比一個所謂有人味兒的臨終關懷更好嗎?

  她該知足了。

  滿腔鮮血湧了上來。她盡力將頭移開,以免污穢一癡的畫卷。這樣一幅言而不盡的畫卷,原該留給後世,但願後人可以盡數這幅畫卷的故事。

  可是來不及了。賈南風已經沒有一絲力氣移動自己的身體,哪怕僅僅是自己的頭部。

  人生不過如此。於是一腔鮮血,伴著多少此生未了的愛恨情仇,以及不曾與人言說的委曲,泉湧般地噴上一癡的畫卷……

  賈南風的最後一瞥,留在了一癡的畫卷上,心裡最後閃過的念頭是:

  到了陰間,如何向一癡交代?

  到了來世,難道還不能擁有一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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