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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到了這種時候她也不明白,上帝並沒有把博大的胸懷贈與所有的人,而是贈與了那些特殊的人。如此這般,她對約瑟夫的關愛,也就難以理解到位。但可以肯定的是,約瑟夫收留她,絕對沒有「男男女女」的想法,在與約瑟夫日夜相處的時間裡,她從來沒有過一個女人與一個男人單獨、長時間相處的不安全感,即便與喬戈如此朝夕相處,怕也不會如此……怎麼又想起了喬戈?

  見女人那樣熱心,她便躍躍欲試地問:「能不能幫我找個活兒幹?」

  「既然生活有著落,為什麼還要出來謀生?他虐待你嗎?」

  「不,對我很好,只是不願依賴他人。」約瑟夫對她再「好」,那「好」畢竟是約瑟夫給的,不是自己的。雖說自出生到現在,金文萱從沒有過自己的「好」,全靠父母蔭庇,而如今,就是想指望父母也指望不上了,再不謀出路,難道把自己的將來也押在約瑟夫身上?憑什麼他一輩子得背著這個包袱?

  女人意味深長地笑了。

  面對一個不知水有多深人有多險,放著好日子不過,把臉面看得比什麼都重的狷狂之人,恐怕很少有人不發出意味深長的笑。

  起始,女人並不一定想把金文萱如何,可是這種得了便宜還賣乖的人,不給她吃一番教訓,那些真在舊金山賣苦力的中國人又怎麼說?他們為吃一口飽飯所受的苦,她看得實在太多、太多。

  事情有時就是這麼怪,或許一個眼神兒、一句話、一個不經意的動作,命運從此就拐了彎兒,從此就是上天、人地的區別。

  「你能做什麼?」

  女人看著金文萱蔥白樣的手指、粉嫩的臉龐,發出很怪的笑聲。說那笑聲陰狠吧,可又像是暢快的調笑,「能洗衣嗎?能做飯嗎?能幫傭嗎?……」見金文萱無以應,順勢又道,「我倒是有個出路,不知你是否願意。不過,你有親人在此嗎?沒有,太好了!」

  為什麼「沒有」親人就太好了?金文萱沒有多想,即便想了,也不會生出什麼懷疑。

  然後那女人像移民局似的,將金文萱的來龍去脈問了個底兒掉。面對這樣的盤問,金文萱感到十分慚愧。她的履歷太簡單,除了在家當格格,什麼經歷也沒有,顯然不利於求職謀生。

  「不要擔心啦,我會幫你的。有一種女孩子做的事情,就是唱唱歌啦,幫忙招待一下客人啦……」

  到了這裡,孤陋寡聞的金文萱還是沒有懷疑。如果當初在京城,隨二姐金文茜多出去走走,也能把眼下的情況猜出個大概。

  只要不再依賴約瑟夫就好,金文萱想。

  然後女人就把金文萱帶到了妓院。

  一見那些男女的做派,一嗅她和金文茜絕對不會問津的脂粉氣,一聽那非同尋常的笑聲,再一想那些調笑之詞……金文萱的閱讀經驗聯繫了實際。儘管父親嚴禁,金文茜還是把某些小說帶回了家,想不到現在啟發她的正是那些小說。她馬上明白自己到了什麼地方,怒喝一聲,又給了方才還是相談甚歡的女人一記耳光,便向大門外走去。

  大門處,兩個體格精瘦、目光猥褻、嘴唇黢黑的男人,胳膊一橫,撐在了門上。此時此刻,「虎落平陽」,也不能盡言郡王府格格金文萱的感受。她對著那兩張漢人的臉,想,這就是那種不要的「臉」,難怪先人們看不起漢人!

  與之交談甚歡的女人,拿到老鴇的錢就走了,走前,特地來到關押金文萱的地方,說:「你不是不想依賴他人嗎?現在可以如願以償了。有你這樣的好臉子,准能成為頭牌窯姐,你就等著好好伺候那些男人吧。」

  金文萱到底是滿人。她收起無用的氣憤、哭泣,沒有重複大多數被迫賣入娼門的女人最後不得不屈服的故事,她選擇了上吊。

  正當她將繩索套上脖子的時候,門被撞開,約瑟夫和幾個警察走了進來。

  一見約瑟夫,金文萱不由自主地沖向他,並伸出雙臂,投向他的懷抱。

  可是約瑟夫冷著臉,一把推開了她。

  這一推,對金文萱豈止是奇恥大辱!有那麼一刹那,她的雙臂,就那樣蜷曲著僵在半空,好像她的雙臂也被約瑟夫這一推尷尬得不能自已。

  回到家裡,約瑟夫看也不看她,冷冰冰地說:「希望不要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誰也不願意發生這樣的事,你又何必如此!」金文萱反倒覺得自己受了委屈。

  約瑟夫說:「當初從警察局把你帶回家裡的時候,我對你的安全、健康、生活等等,是做了擔保的。你這樣為所欲為,一旦出了問題,法律就會對我治罪。」

  真是神乎其神。在自己家鄉,給那落魄、窮困之人一碗飯吃、給條活命,是積福積德之事,老天爺保不定還要因此回報你的來生,怎麼到了這裡,還要為那人的安全、健康、生活擔保,鬧不好還要負法律責任。原是救人,最後反倒落下不是……有這樣的理嗎?蒙誰呢?

  「原來你擔心的只是自己法律上的責任。」金文萱不但對自己闖出如此大禍毫無認識,對約瑟夫說的「首席責任」不是她,竟還有些許不滿。

  不知不覺中,她的口氣已經有了撒嬌的意味。一個女人一旦對某個男人開始撒嬌,好戲跟著就來了。也許所有的女人,對拯救自己於危難之中的男人都會產生可以相托終身的依賴感,也就是從屬感。

  不管約瑟夫多麼不想扮演英雄救美的通俗角色,金文萱卻非要把他推上這個席位不可。如果女主角非要把男主角做這樣處理,男主角還有多少發揮的餘地?男人其實是沒有多少意志的,尤其在美色面前。

  可是現在,約瑟夫完全沒有「接龍」的情緒。金文萱在唐人街上的經歷真把他嚇壞了,如果金文萱是男人,約瑟夫非給她幾個耳光不可。

  「隨你怎麼說。」

  「我不過想找個工作,不要永遠依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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