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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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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母親「總是這樣偏心」,其實很牽強。曾幾何時,母親這樣區別對待過她和金文萱?當然沒有,可金文茜為什麼總有受到不公平待遇的感覺? 金文茜又認為,這一次代三妹金文萱相親,最後沒被相中,只是幸運而已,與被相中並無本質上的區別,所以說三妹欠了她一個大情,一個以她一生幸福為代價的大情。那麼她現在李代桃僵,不說該當,至少該說事出有因吧。 今日一別,從此就是天各一方,什麼時候再見,不得而知。即便最後真相大白,金文萱鬧個天翻地覆,也是天涯海角了。想到這裡,金文茜不免得意起來。 如果金文茜能夠知道金文萱這一去便是淪落天涯,如果金文茜知道因為她的偷樑換柱,金文萱以及金文萱的後代才有了那樣不同的人生,她還會這樣得意嗎? 就在金文茜和金文萱登船之後,喬戈急匆匆派人送信給金文萱。 正好金文茜在甲板上透氣。即便頭等艙也不夠敞亮,讓住慣了大宅大院的金文茜感到一陣又一陣憋屈。她又想在離別之即再看一眼生於斯、長於斯的故土,從此一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返。 恰巧家塾的兒子前來送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見到她時,那沒見過世面的孩子像是卸了重任。又到底是孩子,也沒細細分辨,沖著她就喊:「三格格,三格格,喬戈老爺讓我給您送來一封信!」 金文茜既沒應聲,也沒否認。如果不是喬戈的信,金文茜也許不會過心,也會馬上轉給金文萱,可誰讓這封信是喬戈寫給金文萱的? 即便如此,她也沒忘了給那孩子幾個賞錢,「好孩子,難為你了。要等回信兒嗎?」 「沒說。」 「那好,你回去吧。」 「是了,您哪。」滿頭大汗的孩子放心地走了,反正喬戈老爺就在離碼頭不遠的地方等他,立馬他們還得返回北京呢。 如果是別人給金文萱的信,金文茜絕對不會拆閱,而現在是不由分說,便拆開了喬戈給金文萱的信。 原來是讓金文萱留下。那麼她呢?她是留下還是繼續上路?如果她沒有攔截到這封信,而是金文萱收到這封信,結果會怎樣?她就會獨自踏上前途未蔔的流浪之旅。這讓金文茜心裡很不是滋味兒,就像被他們——一個是自己的親妹妹,一個是自己有所打算的男人——合夥兒出賣,儘管也許他們主觀上並沒有這樣的惡意。 至於喬戈為什麼變卦,又為什麼突然讓金文萱留下,金文茜來不及多想,只覺得喬戈讓金文萱留下肯定有留下的理由,而這個理由,絕對不會是加害于金文萱的理由。 反過來說,對於將獨自上路的她,那個不會加害于金文萱的理由,可能就不那麼有利於她了,雖然談不上「加害」。 以前她也感到金文萱和喬戈之間有點什麼,可並沒有放在心上,反正公平競爭,金文萱有的機會她也會有,況且她還沒來得及確認自己對喬戈的感情到底是怎麼回事,卻不知他們的關係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也就是說,在此之前,以為自己還有的機會,現在不但沒有,根本就失去了競爭的可能。 金文茜不甘而又痛心地想:又讓金文萱搶了先! 為什麼金文萱總是搶在她先?難道老天就不肯給她一次機會? 如今她哪一點不如金文萱?即便以「美貌」這個最為男人所看重的指標來衡量,她金文茜也是穩操勝券——如果說金文萱是閉月羞花,她就是沉魚落雁,誰讓她們是孿生姐妹!說到才智,她更是自認從來就比金文萱高出許多。 喬戈給金文萱的信,竟然交到她的手中,如此重大、又如此荒唐的陰錯陽差,難道只是偶然?不是天意又是什麼?老天爺總算睜開眼睛,給她一次機會了。 想到這裡,金文茜狠下心來,決定將錯就錯。而要不了多長時間她就會發現,自己將錯就錯,真是錯對了!不過這是後話。 金文茜與金文萱不同,到底她是遇事不驚又擔待得起的女人,回到船艙對三妹說去「會會朋友」時,居然還能鎮定自若、聲色不露,離去時,更沒有忘記帶上她的手杖。手杖裡,藏有父親給她的半幅畫卷。為了搭配這支手杖,她特地換了男式西裝上路,出門時還十分得意,自己竟能想出如此穩妥的辦法攜帶畫卷,一般的腦袋,誰能猜到手杖裡藏著什麼? 真是世事難料。本以為,此去便是山複山、水複水,轉眼之間,卻偷樑換柱、順水推舟,撿拾到自己惦念已久,而又不知道該不該得到的這份情。不過,偷樑換柱、巧取豪奪三妹所愛的事實,讓金文茜不得不連連大換氣,她被自己的膽大妄為壓迫得快要窒息了。 當金文茜腳步輕快地去「會會朋友」時,誰也不知道,這個揮搖著手杖,一身西服革履、瀟灑倜儻的「公子」,其時已然五內如煎、魂飛魄散。她明知逆反倫常,但是為了愛,只得一咬牙,義無反顧地去赴那不是她、便是三妹的生死之約了。 金文茜是否真愛喬戈,恐怕她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也許像商店櫥窗裡的一隻玩具,一直喜愛而又不曾購置,現在突然不明緣由地掉在腳跟前,面對這個意外的惠贈,誰能不撿拾呢?不過也更是性格使然,喜歡冒險的金文茜,對「意外」這一類事情,總有一種無可抑制的衝動。 面對留下的金文茜,喬戈自是尷尬、驚訝,可又不算十分意外,平日裡他又不是沒有領教過金文茜的暗示。金文茜是開通的,她的暗示也就比較大膽。對此喬戈並不反感,一是照單全收,二是既裝不明白又裝明白,時而還會模棱兩可、頗有分寸地回應一下,就像時不時得往爐灶裡添些柴火,不然柴火燃盡火就熄了。不要說喬戈,換了哪個男人,能讓金文茜這個要容貌有容貌、要派頭有派頭、要氣魄有氣魄、要家底有家底的「爐灶」熄火? 好比哪天金文茜一派真真假假、瀟灑不羈地對他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 喬戈就會說:「昨個兒不是還替小當差的給您買栗子去了嘛,讓老王爺好一頓呲得,說我誤了怨的點兒。不過呢,有什麼事兒您儘管吩咐,能為您效勞,那是我的造化!」買栗子當然是小當差的活兒,可這事兒要是不吩咐給喬戈,金文茜還有什麼理由、機會和他搭茬兒? 「我要是讓你卸條腿呢?」 「敢情。」 「敢情是什麼意思?行還是不行?」 「行,行,行!別說一條腿,我這全身上下,就連命也是您的,您想卸哪兒就卸哪兒……」 話說到這裡,就不雅了,喬戈連忙打住。分寸哪,在王府裡當差也好,有朝一日做大事也好,靠什麼得時得力?分寸!這分寸,既無價,又無本萬利,真是他這等人的看家寶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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