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 > 知在 | 上頁 下頁 | |
十四 | |
|
|
第三章 一 那小女子還在有軌電車站的候車棚下坐著,像是等車。可是電車一輛輛過去,也未見她上車,想來無非是找個地方落落腳。是的,她已經在那裡坐了一整天了。 她用做座椅的小箱子,牛皮上等、銅飾精緻,像一件裝不了什麼東西的玩具。而那顛沛流離已久的小箱子,完全不想為她充當座椅,而是要找個犄角馬上躺倒。 至於身上的穿戴,更是質量上乘,卻沒有一處不是又髒又皺,像是很久沒有打理……總之是一副無家可歸、窮途末路的樣子。 舊金山四季如春,即便冬季也是如此。她卻怕冷似的緊縮肩胛,將臉深深埋進衣服的領子,遠遠望去,只剩下一條拱著的脊樑。 時間已晚,約瑟夫的熱狗店也要停止營業了。如果熄了店前的頭燈,有軌電車站那兒怕是更黑了。 白天的時候,這女子進店裡來買過一個熱狗、一杯熱牛奶。那是一個人的午餐嗎?說是一隻鳥的午餐還差不多! 身高馬大的約瑟夫不能不這麼想。約瑟夫·漢斯來自德國北方,那裡的漢子差不多都像一座塔。 她顯然不是很懂英語,也許會說那麼幾個詞兒,進餐之前,只用手勢對他表示想要洗洗手。 她當然應該先去洗手間,已經一天了。但洗手間裡沒有準備肥皂,到底這是一間簡陋的熱狗店,而不是正式的飯店。 僅就一個未婚男人所能有的想像,約瑟夫趕緊拿了一卷衛生紙和一塊肥皂給她。接過衛生紙和肥皂的時候,她的頭,幅度很小、頻率很快地向他點了點,那種幅度和頻率,表達了不曾獨立、不曾混跡於社會的感激不盡和羞澀。尤其是羞澀,還掩藏著一言難盡的尷尬,與他周圍的女人很不相同。 他周圍的女人差不多像他一樣,因為要在社會上討生活,一個個即便不是銅牆鐵壁,至少也要做出鐵齒鋼牙的樣子。 不能說約瑟夫對女人沒有瞭解。他從不缺少與女人肌膚相親的機會,在他們這個階層,男女之間的關係比較簡單。可是他還沒想和哪個女人談婚論嫁,他要的是一個正兒八經的女人,像他遠在故鄉的母親或是祖母那樣,操持家務、生兒育女,混跡社會是男人的事情…… 這樣一個似乎一碰就碎、陶瓷似的小人兒,如何獨自流落至此,又淪落至此?她的男人或是父母還有親人呢?也許她還沒有男人,看上去她還像個孩子,這當然是指她的身坯。不過從神態上看,已經是個可以對男人構成意義的女人了。 她一定非常餓了,可是進食之前,還是有板有眼地將一塊手帕鋪在了膝頭。那塊手帕也像她身上的穿戴一樣,已然不甚乾淨,她自己也並非不知,不然不會那樣沒有必要地,朝他,或根本沒有具體朝向、目標地,討饒似的笑了笑,然後才開始進餐。 這生拉硬拽的笑容,將兩條被饑渴榨取得幾近乾旱的皺紋推上了眼角,讓不知辛酸為何物的約瑟夫竟然傷感起來。 不,當然不是因為那兩條皺紋。 但她並不狼吞虎嚥,而是一口、一口吃得很慢,就像在享用正式大餐。約瑟夫只能從她低垂的眼瞼以及注意力過於集中在熱狗或牛奶上的樣子,看出她對食物迫不及待的渴望。 這時,他的貓咪走了過去,並在她的腿上蹭來蹭去。她以為貓兒餓了,想了一想,撕下一塊肉腸給了貓咪。豈不知它是在向她表示親熱,根本不理會那一塊對她來說來之不易的肉腸。她往操作臺這邊望瞭望,希望沒人注意,又悄悄撿起那塊不大的肉腸,放進自己的嘴裡。 到了這時,約瑟夫的眼睛便似乎有些潮濕。如果是他本人,或他周圍的那些女人如此這般,他想他的眼睛不會如此。 從不知道何為細膩,從未與這等女人打過交道的約瑟夫,想不出如何才能幫助她,不僅僅是種族的隔閡,還有等級的隔閡,——別看她現在落魄至此,仍然可以從諸多細節上看出他們之間的差別。這樣的女人,對於他的同情、幫助,會怎麼想呢? 約瑟夫猶豫再三,最後還是什麼也沒說,只好眼看著她吃完那個熱狗,喝完那杯牛奶,又提著她的小箱子出去了。 臨街的店鋪,依次熄滅了店面的頭燈,街上顯得更暗了,行人也越來越少。只有那些流浪漢、酒鬼,或不三不四的人還在街上遊蕩。 她該怎麼辦? 其實約瑟夫已經延遲了關閉店門的時間。晚就晚些,倒也無妨,反正樓上就是自己的臥室、起居間,只希望店前的頭燈對她有些幫助,甚至安慰。 安慰?他有什麼義務或是權力安慰這樣一個陌生的異國女人?就是想想也很無稽。 約瑟夫等了又等,還不見她離去。顯然她是無處可去,顯然她也沒有錢去找家旅館下榻。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