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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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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 老人就這樣走了。 跟前兒連個哭喪的人也沒有,真是一乾二淨,無牽無掛。鰥寡孤獨的下場,多半如是。誰能說這樣地離去,不是一種好? 說是無牽無掛,沒什麼不了的事、不了的情,可世間萬物並非如此簡單。 那未了的悔恨,算不算一種牽掛?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悔恨也跟著逐漸老去的軀體一起老去。是啊,一個老去的悔恨,還能擠出多少煎熬人的汁水? 沒了,早沒了。 幹了,早幹了。 他對自己說。 可是,儘管,這悔恨像是泡到第三過兒的綠茶,沒了滋味、淡了顏色,卻不能說它不再是綠茶。 人生不過是一出折子戲,連大戲都算不上。有關這幅畫卷的風風雨雨,他已淡然,——他又對自己說。 可為什麼又一直放心不下?——那位先生會不會為這幅畫卷做個了結? 這麼多年,他就這麼苟延殘喘地活著,大病了一場又一場,場場有驚無險、死裡逃生,難道就是在等待這位先生? 一個人要不要去、什麼時候去,自己心裡是明白的,能治百病的醫生倒未必十分清楚。 這一次,他是真要去了,而且沒病沒災。難道因為已經有了「下家」? 這宅子裡大大小小、上上下下的主人,當初恐怕誰也不會想到,由他這個外姓人來為這座王府以及府中人等做個了結。 二格格的下場,他是親歷親見。三格格呢?三格格若是有個好收場,他也能安心一些,可誰知道呢? 他怎麼就把信交給了二格格? 誰讓他們是孿生姐妹!又都說三格格左耳朵後面有顆黑痣,誰能扒開她的頭髮看一看? 那時候,他才多大的人兒?六七歲?八九歲?自己都不記得了。卻把這樣責任重大的差事交給他,雖說不是人命關天,又和要了三格格的命有什麼兩樣?這是大人們的不是,還是他的不是? 即便把信交給了三格格,難道三格格就會有好下場?就會和喬戈老爺白頭到老?這個宅子裡的人,除了他,算是善始善終,哪位得了好死? 可是他,為此悔恨了一輩子。那是搗了他一輩子心窩的悔恨啊! 換作他人,也許不會像他這樣耿耿於懷一輩子,把一切際遇看做「命」不就得了!多少人會把「良心」二字看得那麼重? 把這個家坑得家破人亡的喬戈老爺,又如何?喬戈老爺懺悔過嗎? 兩位格格雖是孿生,性情卻截然不同,三格格倒像漢人,二格格卻還葆有滿人的特徵。 二格格外向,直來直去,喜歡舞槍弄棒,像個假小子,照相、騎自行車、開汽車,什麼時髦趕什麼,沒有一樣兒不在行。據說和宮裡那位宣統皇后,是過了帖子的姐妹。凡此種種,也就難怪在王府裡做家塾的父親,並不十分得意二格格這位學生。 三格格卻過於羞澀、懦弱,沒有多少獨立能力,依賴成性,也許因為如此,反倒招人愛憐。 等他長大成人,他才知道,兩位格格都和那位喬戈老爺糾纏不清。 「隨事處」裡都是清一色的英俊小夥兒,二十啷當歲,終日跟隨王爺進出,內眷也不避諱,一來二去,能不出事兒嗎? 也難怪她們姐妹心儀喬戈,他看上去真是一表人才!高大——「高大」好像是中國女人的死結,只要男人高大,人格似乎也跟著高大起來,不論是天下的責任還是對女人的責任,都會一律毫不含糊地承擔起來。 他具備國人對男人最佳的審美選擇:國字臉、劍眉、皓齒,靜如松、動如風……加上他不僅善解人意,還善討人歡喜。 她們的哥哥——大爺,倒是不嫖不賭,可「活」的營生一樣兒不會,也用不著會。要說他有什麼大不周的,也說不出來,不過是那種到處趕場子的人,終日不著家。 有了急事,人找不著,下人們都知道該怎麼辦——哪兒熱鬧上哪兒找去,一準找著。 記得有一年太夫人做壽,闔家老少前去拜夀的時辰到了,可是哪兒哪兒也找不著這位爺了,還是下人們在琉璃廠一家新開張的古玩店慶筵上找著了他。 偶爾他也填個詞、做個賦,父親說,居然還有那麼點兒意思。不過這種時候百年不遇。長大以後看到《紅樓夢》,這位大爺可不活脫兒一個薛蟠! 大爺死也死在「熱鬧」上。 他雖不是喜好讀書之人,卻愛惜字紙。鬧八國聯軍那會兒,一九00年六月二十三日早上,「甘軍」董福祥將軍的一個卒子,一個火把扔進了翰林院。又趕上那天風大,翰林院轟然起火,義和拳的槍炮跟著打響,說是光彈藥帽兒就有幾百斤。頃刻之間,文縐縐的翰林院,搖身一變成了引爆的兵火庫,而隔壁的英國使館很快也被大火包圍。 大爺不止一次去過翰林院,敬見過翰林院的氣象,聽說翰林院遭了這樣一劫,頓時心急如焚,慷慨激昂地說:「翰林院裡,那可是祖宗留下的聖堂、聖典……我去瞅瞅……瞅瞅就來。」 可他從此一去,再沒回來。 從此以後,家裡人人記住了這個日子。倒是大爺在世時,沒人說得出他幹了什麼。 有人在現場看見了大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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