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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跟隨包天劍多年,顧秋水已積累了很多這樣的臨場經驗,對主子又非常忠貞,這一類行政事務,鄒可仁既放手又放心。可是顧秋水已經不是追隨包天劍時的顧秋水了,雖然盡忠盡力,卻不像當年望著包天劍那樣多情地望著鄒可仁了。他那逢迎的眼神後面隱藏著輕蔑,暗暗地說:鄒可仁,儘管你穿著名牌,留學美國,就憑你那個四棱腦袋,那截又短又粗的紅脖子,怎麼看怎麼像個東北農村的大車店老闆。這樣一個人,怎麼就能成為中國政壇上的風雲人物?

  顧秋水覺得,不論鄒可仁還是包天劍,都是酒囊飯袋,要能耐沒能耐,要膽子沒膽子,離了他什麼也幹不成。

  此時恰值羅斯福總統派往中國的特使拉摩爾迪途經香港,滯留香港的東北抗日人土起草了一份《上拉摩爾迪書》,希望通過美國對蔣介石的壓力,營救張學良將軍。簽名人士有鄒可仁、顧秋水……而且顧秋水的簽名還很靠前。自一九四O年八月進入風雲雜誌社占個鋪位,到上書拉摩爾迪,顧秋水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也從一個忠臣不事:二主的馬弁,成為有可能登上政治舞臺的一顆新星了。

  但顧秋水始終對金奉如懷有戒心,每每與金奉如共事,都讓他想起在延安的日子。他總覺得金奉如身上有一種他既不喜歡又很熟悉的東西,有天忽然明白,那就是…種「延安味兒」。

  也許金奉如感到了顧秋水的懷疑、戒備,也許沒有。在各個政黨之間,共產黨一向提倡誠心誠意,開誠佈公。不知後來金奉如的秘書介入顧秋水的家庭生活,是否與顧秋水對金奉如,也就是對共產黨的隔閡、戒備有關。

  顧秋水正要大展鴻圖之時,葉蓮子來到。

  葉蓮子的到來,使他想起為人父、為人夫的責任。在此之前,顧秋水幾乎已經忘記了自己還有妻女,特別近來,過的簡直就是自由自在的單身貴族的日子。好比在某個機會賞給他的某個英式早餐桌上;他也有了叼著煙斗看報紙的習慣——抽不抽是另外一回事——並且有了好幾個真正的英國煙斗,有的是在舊貨店裡買的,有的是鄒可仁淘汰下來的。他也備著mominggloly煙絲,在某些人面前,該用的時候用上一回。

  鄒可仁一家偶爾帶著他吃頓西餐,他不但懂得了給鄒太大拉椅子,還懂得了給鄒太太選什麼樣的麵包。侍者送上Basuette(法國棍子麵包)的時候,他會隔著餐巾用手背在麵包上靠一靠,試一試溫度,再讓侍者把裝麵包的小籃子遞給鄒太太。對於如何吃麵包,顧秋水已經說得頭頭是道:「剛出烤爐的麵包-定要放冷再吃,因為裡面還充滿發酵的氣體,等麵包冷下,裡面的發酵氣體散盡之後,麵包的醇香才能全部發揮出來。當然也不能太冷,以剛剛冷下最好。外皮要薄要脆,內裡則須鬆軟有彈性……」

  他也會披著灰色開襟毛衣,在鄒家跑馬地大洋房的花園裡摘幾朵花送給鄒太太;當然不能是玫瑰——鄒可仁是留學美國的人,知道男人送女人玫瑰不同尋常的意思。鄒太太便似笑非笑地說聲「謝謝!」

  鄒太太是很西化的女人,常常組織跳舞、野餐、pady什麼的;和男人的交往伸縮自如,總不會弄到西化的鄒可仁頗有微詞的地步。陪鄒太太——起上街買東西的時候,顧秋水會恰到好處地給鄒太太拿著大衣,提著大包小包購來的物品,開汽車門、商店門、家門、……

  顧秋水有足夠的聰明,如何做個上流社會的人本就是他的興趣所在,而且樣樣做得不著痕跡。

  尤其「馬屁術」已修煉得爐火純青,秘訣之一就是用無傷大稚的不恭,調劑拍者和被拍者的難堪,既不讓自己太過尷尬,也不讓被拍者非常肉麻。

  馬屁如果拍得一覽無餘,不但讓旁觀者嗤之以鼻,被拍的屁股也會感到不適,反倒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甚至會被馬尥上一蹶子……好比對鄒可仁那些附庸風雅的詩作,顧秋水從來不是拿來就肯定,而是沉吟良久,反復吟誦,然後指出三分不足七分成績。他真是沒有枉赴一趟延安,至少對這個日後無限發揚光大的「三七開」心領神會。於是鄒可仁就覺得那七分成績真是成績,以為自己果然滿腹詩才,至少在考慮留不留用顧秋水的時候,又為他增加一個百分點。

  顧秋水實為剛烈之人,不似有些人天性如此。所以他的馬弁做得有點悲壯,馬屁也拍得有點悲壯,表現在做馬弁和拍馬屁這種毫無尊嚴可言的卑微裡,能盡力為自己營造出一點廉恥之心,以撫慰自己的剛烈。

  3

  葉蓮子和吳為的到來,等於宣佈了顧秋水單身貴族的破產、情人變心,還不算十分可怕,因為身上沒有責任,不必為推卸責任撕破面具,說走就走,輕裝而去,說不定還會「留下美好的回憶」;丈夫變了心,那才真叫可怕,如果身上那個責任又賴皮賴:臉不肯放手的話,為了卸去身上那個責任,可以無所不用其極。不要說兵痞顧秋水,就是紳土胡秉宸在與白帆或吳為離婚時,同樣心黑手辣,只不過上等人,上層人胡秉宸,比兵痞顧秋水多子一些文明的教化。所以他才會情不自禁地對萬水千山而來的葉蓮子兜頭一問:「你怎麼來了?」

  眼睛很「毒」的葉蓮子,事情臨到自己頭上卻變成了「睜眼瞎」,竟然以為顧秋水會為她千里尋夫的壯舉大張手臂、歡呼雀躍,沒想到卻是一『句「你怎麼來了?」於是她的千言萬浯、千辛刀·苦,一下噎在嗓子眼裡出不來了,並且從此卡在嗓子眼裡,再也沒有出來過。

  顧秋水無奈地對葉蓮子笑笑,表示出對他這份不得已的責任寬宏大量的默認,說:「走吧,先找個地方住下。」然後領著他的這份責任離開雜誌社,葉蓮子抱著吳為緊緊跟上」顧秋水提著箱子低著頭在前面緊走,也沒回頭看一看抱著吳為的葉蓮子能否跟上他的步伐,葉蓮子這時才好在顧秋水身後,放眼打量思念了四個年頭的丈夫。顧秋水越發地瀟灑了,腳上穿著棕白兩色的鏤空皮鞋,極薄的開身毛背心裡是熨燙得…-個褶子也沒有的襯衣。以葉蓮子在包家練就的洗燙全活把勢,一眼看出那襯衣熨得非常專業,卻沒有作那大多數女人在這種時候順理成章的猜想:誰給他熨的?襯衣束在褲線筆直的褲子裡,連皮帶也「香港」起來,不像從前紮的皮帶,是從武裝帶上拆下來的,總離不了當兵的味道,頭髮倒還像從前那樣梳得溜光,從中間分開,墨黑墨黑的。

  印果說四年前不論顧秋水怎樣修飾,看上去也不過是包天劍的馬弁,現在卻看得出是個風華正茂、獨立自主的男人了。就看他的步伐吧,雖然還似長期軍旅生涯中練就的機械、分明、快慢有致,卻多了點任性無序、趾高氣揚。吳為的小眼睛滴滴溜溜地轉著,指著街邊的食品小攤,咿咿呀呀地說著:」媽媽,媽媽。」

  顧秋水像是沒有聽見,一直朝前走著。要是顧秋水不停下來給吳為買點什麼葉『蓮子也不敢提出給吳為買點什麼。她只好一邊親著吳為的臉蛋,一邊看著顧秋水的背影說:「小孩子沒別的事,老想吃。」以為這樣一說,顧秋水怎麼也得停下來給吳為買點吃的。顧秋水倒是回頭看了一眼,但還是沒有停下的意思。

  葉蓮子一面這樣說著,一面又為這樣解釋吳為的要求心裡充滿歉疚。

  孩子可不是餓了!從下船到現在,吳為不要說一口飯沒吃過,就是一口水也設喝著,小孩子不像大人,肚子太小,本就儲存不了多少東西讓時間消耗。葉蓮子左右為難著,一為難,臉上就顯出恍惚、尷尬的呆笑。顧秋水就想,怎麼從前沒發現地這樣呆笨!

  他們過了大街又穿小巷,然後向山上走去,繁華的香港就在她面前漸漸掀開荒涼的一角。

  到了山上,顧秋水又領著她們左拐右拐,最後進了一棟搖搖欲墜的小樓,想必就是他的住處了。不過葉蓮子並不在意,什麼樣的苦日子她沒有經過?她只是驚訝繁華的香港,居然還有這樣的危樓。她抱著吳為,跟著顧秋水往樓上走去,一直走到平臺,放眼一望,香港盡收眼底。眼底一棟棟密密麻麻的小樓,每棟樓頂都有後加的與棚子差不多的房子,或懸空延伸,或摞了一層又一層,像是孩子的手越搭越高而又岌岌可危的積木。

  顧秋水就在這個平臺上給她們租了一間「積木」,說棚子也無不可。

  不知葉蓮子是真沒有覺悟還是「鴕鳥政策」,對眼前的微妙形勢硬是一個沒有感覺,甚至問道:「這地方怎,麼會叫香港?」顧秋水看不上眼地說:「叫香港就得香嗎?」

  「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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