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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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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可能是顧秋水一生最為得意的日子。

  跟隨著包天劍從北平到延安,從延安到重慶,從重慶到香港轉了一圈之後,不論情況多麼令人沮喪,顧秋水初衷不改,乃至到了香港,還幾次三番地與包天劍研討日後的行動方向——是回東北老家搞地下活動,還是出國遊歷?

  他不厭其煩的敦促,讓包天劍深感狼狽。

  延安出逃後,包天劍厭倦了一切。不論抗日還是重建東北軍.還是打回老家去;不論紅粉知已二太太跟著三弟走出家門再無蹤影,哪怕人們說他們私奔;不淪他的錢財還是人馬;不論他的抱負還是他的癡心……對於過往的一切,他連回想都不再回想,連心疼都不再心疼,黃粱——夢還是南柯一夢,任人評說。轟轟烈烈一個聲色犬馬的人,忽然變做人定高僧。

  流亡香港的東北軍舊人不少,可是他連見都不見,更不要說大家,一起敘舊。即便後來淪落到連填飽肚子都難以維持的地步,他也不向東北軍的舊人討生活。

  所有舊關係都乾淨利索地處理完畢,所以他的困境無人知曉,連顧秋水都不大清楚。

  顧秋水本以為,即便包天劍的家當都貢獻給了延安,至少包老太爺那裡還可以依靠,可是包老太爺自「九一八」流亡關內,養著一大家子只能揮霍卻毫無創造能力的人,坐吃山空,難以為繼,也就難怪每月寄給包天劍的生活費僅夠維持生計天津還淪陷在日本人手裡,包天劍又不便回去,只能一天天在香港熬日子。

  到了這個地步,包天劍只好不再顧念顧秋水當初義無反顧丟棄軍中職務,為他賣命十多年的情分,甚至為了擺脫顧秋水,把他送到姑表弟鄒可仁創辦的風雲雜誌社的員工宿舍,為顧秋水安排了一個鋪位,自己則另覓一個新的住處。頭一個月包天劍還替顧秋水付廠十五塊錢的食宿費,而後就連人也找不到了。幸虧有位參加西安事變的東北軍少將:也落魄在風雲雜誌社的員工宿舍,顧秋水從他那裡得知了包天劍的新地址,就去找包天劍討生活。包天劍不給,說:「這樣下去不是長久之計,你再想想是不是還有別的活路吧。」顧秋水說:「我要回內地抗日。」

  包天劍卻不願出面為顧秋水寫封信,請東北軍新首腦給顧秋水一個機會——如果他為顧秋水寫這封信,就得為一窮二白的顧秋水負擔回程路費。當初不是他把顧秋水帶出東北軍嗎?有始就得有終。

  顧秋水只好向鄒可仁借錢,鄒可仁哪能白白借給他錢?

  既不會說廣東話更不會說英語的顧秋水,在香港找工作比登天還難,他憤怒的不只是被人丟棄,包天劍簡直毀滅了他對朋友,對「忠」、「誠」這些觀念的信仰。頤秋水越想越悔,越想越恨.買了把斧子直奔包天劍的住處,準備與包天劍同歸於盡。當他懷揣一把斧子來到包天劍的住處時,卻找不到包天劍了,原來包天劍已經潛回天津。這兩個曾經同患難、共生死的人,連個結尾也沒有,就這樣地結束了他們多年的主僕關係。

  轉了一圈回到家裡,包天劍兜裡只剩下十-八塊大洋,此後包天劍多了一個嗜好,就是對著中國地圖發愣,或在地圖.亡畫下他的足跡,始終不明白地圖上的這個小圈是怎樣將他套牢的。地圖很快舊了、破了,再買一張新的。破舊的、五顏六色的地圖,一張張堆放在房間裡,看上去與搖小鼓收破爛兒的倉庫幾無差異。

  回天津後不久,包老太爺就自殺了。

  包老太爺不是沒有錦衣玉食的機會,日本人找過他好幾次,企圖就此籠絡東北勢力。可是日本人怎。麼逼,包老太爺也不肯出來當漢奸。

  最後一大家子人窮得連飯都開不出來,包老太爺甯死也不肯丟人現眼,讓他人知道家裡敗落。以他斷事的能力,早巳料到包家日後的下場,眼不見為淨,自尊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曾經歌舞昇平、人歡馬叫的包家大院敗破了。包天劍自己那棟小樓更是物是人非,讓他不堪回首,便帶著三太太和孩子們回到北平,靠變賣家當過著每況愈下的日子。

  北平那處房產,多數房子被漢奸霸佔,他們只能住在後院幾間小屋裡,靠打小牌消磨日子。

  抗戰勝利後這棟房產雖然收了回來,可還是坐吃山空。到了後來,三太太不得不三天兩頭到董貴家要饅頭吃,甚至打牌輸了錢也向董貴舉借,還一直拖欠著,等到錢不值錢的時候才還。

  董貴還不好意思接下。包天劍就說:「拿著吧,再不拿著就更不值錢啦。」

  一九四九年後,包天劍很快因病亡故,房子也賣了,當初四十多根條子到手的房子,只賣了十多根條子。顯赫東北幾十年的包家王朝,就這樣銷聲匿跡了。

  幸好雜誌社燒飯女傭阿蘇看顧秋水可憐,每日將剩下的飯菜留給他一些,才使他不致流落到討飯的地步。他像發跡前的韓信那樣,只能乞食於漂母。

  自然就落人「公子落難,小姐贈金」那樣的套子。阿蘇是到香港謀生的鄉下女人,這樣的女人在香港一般就是當下女,沒有更多的盤算,不過在幹完每天的工作,雜誌社的同仁各回各家後,在空空洞洞的宿舍裡與同樣寂寞的顧秋水上床而已。他們甚至沒有一起逛過街、看過電影,顧秋水在阿蘇身上得到的只是享受、呵護而不承擔任何責任。阿蘇也從沒要求過這些,就是沒有正式「名分」,這樣說妾不是妾、說女傭又不是女傭地跟著顧秋水過一輩子也安心安意了。阿蘇明白自己的地位,沒文化的鄉下女人有什麼好命?她對顧秋水說:「我就是跟著你當一輩子保姆也行。」對大多數男人來說,這是最為理想的一種兩性關係。而且阿蘇並不知顧秋水的底細,還以為他是家大業大的人,他的困難不過是暫時的,將來總有發跡的一天。悲憤之下,顧秋水將他落魄的經歷寫了一篇叫做《門客》的小說,居然得到發表,他才發現這也是一個掙錢吃飯的辦法,真是掙扎活命中的一線曙光,哪裡有二十世紀末小說家的瀟灑——「玩兒」一把文學。或掙盒煙錢,再不像吳為那樣把文學當個事兒。

  從此他便開始寫些小說或雜文,登在刊尾或報屁股上。特別是他寫的《流亡十年記》,記錄了追隨包天劍,從九一八事變到香港前後下年的思想歷程,深得著名進步人土金奉如的讚賞,便向風雲雜誌社社長鄒可仁推薦。

  雜誌社也的確需要人手。鄒可仁見顧秋水能寫點東西,文去過延安,上過延安的抗大,這點資歷足以使他成為一個合適的卒子。何況顧秋水七七事變前在東北大學當軍訓教官的時候,鄒可仁同時為代理校長,還算是舊時相識。

  鄒可仁接過東北王們未竟的事業,又以:「民主」為旗幟,組織政黨,招兵買馬,以收復在東北的勢力、財產,重新稱王東北。他創建發行的《風雲》雜誌已是一塊相當重要的輿淪陣地,又很會拉攏人,形勢十分看好。退一步說,即便不能再稱王東北,如果組党成功,也算一黨一派,不管將來國民黨還是共產黨執政,都是討價還價的資本。

  這個政客也有他的老練之處,在反右之風始於青萍之末就看出事情不妙,堂而皇之地在一次政治協商會議上機靈地向周恩來總理遞了個條子請假,提出要到香港料理家務。因為香港還是英國屬地,去香港要通過外交途徑辦理手續。他的家的確在香港,這個理由很充分,周恩來總理不得不同意,當即在會上宜讀了鄒可仁寫的條子,然後冷峻地巡視著會場,問道:「在座的還有哪位要走?我們可以一起辦理手續,還可以派人相送。」偌大會場噤若寒蟬,鴉雀無聲。只有鄒可仁梗著脖子,決不收回自己的請求,並終於在反右鬥爭如火如茶開展之前,逃離開去。顧秋水就沒有這樣的高瞻遠矚和幸運,以極右派的下場告終。

  八十年代鄒可仁回內地訪問,再沒有人對他說「在座的還有哪位要走,我們可以一起辦理手續,還可以派人相送」了,而是住北京飯店貴賓樓,享受著貴賓的待遇。

  最受株連的卻是金奉如,他那個「政委怎麼當的,居然出現了這樣的政治失誤?本該有所升遷的金奉如,從此終老在這個「政委』,的位置上。

  顧秋水於是進入風雲雜誌社,成了鄒可仁口袋裡的人物。

  當鄒可仁把這份恩惠賞給顧秋水的時候,並沒有忘記對他說:「這是我們對你的特殊照顧,——換了別人,誰也難以得到這個職位。」

  進入風雲雜誌社後,顧秋水不但解決了飯轍,更有了自己也木曾料到的發展。

  一九四O年後,內地許多進步人士、文化名流,由重慶、上海等地相繼來到香港,形成一股要求民主、抗戰救國的熱流,風雲雜誌社便成為他們的一個文化陣地,正像羅斯福號船上那位夫人所說,風雲雜誌社在當時可以說是民主、抗日、救亡主張的一個喉舌。

  一九四一年皖南事變,該雜誌還特地出版了一期《人權》專號,反對蔣介石假抗戰、真反共的陰謀和賣國勾當,並由顧秋水主筆,撰寫了一篇《人權鬥爭論》。

  顧秋水這篇水平不低的《人權鬥爭論》,與進步人士金奉如的啟發密不可分。

  直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這位自其民主黨派創立初期就擔任重要職務的金奉如先生去世時,他的真實身份才得以公開,顧秋水才知道他是共產黨。儘管幾十年來人們有所猜測,但猜測歸猜測,不能代替事實。一旦這個猜測被證實,顧秋水還是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為什麼金奉如幾十年來從不公開自己的身份?即便公開又能怎樣呢?

  繼而又設身處地地想,也許當初就隱瞞著,到了後來反倒不好說了?而當初又為什麼要隱瞞這個身份呢……真是高瞻遠矚啊!

  顧秋水怎麼想,怎麼也不能明白這種隱瞞身份的意圖。想著、想著,一驚,——類似的事情想必不止金奉如這一檔吧?

  對著報紙上的金奉如遺像,顧秋水看了又看,怎麼看也是「不像了,不像了」的感覺,不禁回憶起其黨創建初期的日子。

  當時,鄒可仁以「東北同志會」為資本,以北方實力派身份參加了新成立的這個民主黨派。「東北同志會」是張學良將軍于西安事變前親自領導組建,成員幾乎囊括東北軍少壯派的組織。不久以後,鄒可仁就被推舉為該党領導人之一。

  香港的東北抗日人士,為此舉行了盛大的慶祝活動。顧秋水花七十塊錢買的那套英國西服,正是為了這個慶典。他也考慮過是不是買套日本西服,每套比英國西服便宜二十多塊錢,轉而又想,何必在二十塊錢上算不過帳?香港是一個處處要人明白它是一個比英國更英國的地方。如果此後想在上層人士中活躍一番,打開局面,怎麼能不英國起來呢?再說他的月工資已有二百多元,市井中五毛錢就能吃頓飽飯,三十個餃子或一碗面,這筆花銷應該不算過分的糜費。當然他後來也買了套日本西裝,留待平時穿用。

  顧秋水是慶典活動的組織者,那一天很出風頭,英國造西服尤其為他增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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