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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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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風驟起,沙漠的褶皺如波濤般地洶湧起來。失水的沙漠竟如暴雨,如海濤般地轟鳴著,呼天搶地地傾訴著對水的思戀,詛咒著水的慳吝。 暴躁的狂風終於息怒了,洶湧的沙漠之濤重又凝固起來,暴雨、海浪之聲也漸漸消沉下去,本該奏出號角之聲的沙漠,反倒十分不合襯地嗚咽起來…… 當比長城還偉大的太陽,最後也不得不墜人荒漠時,狼們開始了夜的詠歎。 它們就像聽到了口令,嗥聲四起,顧秋水陷入了狼群的包圍。作為一個軍人,他連一件貼身的武器都沒帶。延安的子彈是金貴的,每顆子彈都必須拿到前方去,他只好赤手空拳面對不知多少只隱在暗處的狼。他甚至無法確定將自己的後背朝向哪一方,哪一方似乎都是它們的眼睛,在暗夜中冥火似的流閃。但是包天劍的那些武器合該貢獻給共產黨,身負重任的顧秋水,才免於將自己的血肉之軀貢獻給狼。 在一個沒有星光的夜晚,顧秋水迷了路,荒原上甚至沒有一盞燈火,何談人家? 當地人都住在叫做「下沉窯」的窯洞裡——在平地上挖個凹陷的方形大坑,再向四壁橫掘出窯洞。窯洞冬暖夏涼,窯門上下有碗口大的風洞,四季敞開,空氣對流。進入那個大坑要經甬道,沿很長的槽形坡道下行,待豁然開朗之後才到達類似南方民居天井的院子當中。那片開闊之地做曬場軋碾之用,略有傾斜以利排水。原上乾旱少雨,如遇暴雨,雨水將順著微微傾斜的地面和溝線,流人十幾或是二十幾米的滲水井中,積蓄起來,用以備旱,飲用水井另辟在門側的窯洞中。如此,夜行的顧秋水當然看不到燈火,找不到人家。直到他一腳踩空掉進溝裡,摔到人家的柴垛上,才聽見狗叫,才找到人家。在窯洞裡過了一夜,吃飽喝足之後,按照老百姓的指點才走到神木。 何柱國在神木有個後方辦事處,這才打探到何柱國駐在那個叫做「左雲右玉」的地方。「左雲右玉」聽起來何其美妙,這種本該留在天堂的地方,怎麼會落人這荒涼所在! 聽說顧秋水一天可以行軍百多裡,那個後方辦事處又讓他帶了不少文件給何柱國。 顧秋水在何柱國那裡住了一宿,當夜兩人吃了一頓飯,喝了一瓶白蘭地,指點了一番江山,回憶了東北軍的當年……之後何柱國慨然應允將包天劍留在咸陽的大型武器運到延安,臨行時何柱國又給了顧秋水五十塊錢,說:「延安很困難,這點兒錢可以下下小館兒。」 回到延安後,這筆錢很快就被人——特別是女人,「打土豪」吃光了。 他帶著何柱國簽發的如結婚證書那樣大的一本護照,上面寫有什麼部、什麼官銜、什麼任務、往何處去……走上回程。在那個各種雜牌軍的混雜地帶,何柱國簽發的這個護照非常有用。 回程容易多了,第二天顧秋水就到了八路軍的——個聯絡站,這時又掏出八路軍的臂章,對八路軍聯絡站說自己是抗大學員,來此公幹。聯絡站一個小夥子為他找來一頭驢作為交通工具。顧秋水是馬上高手卻不會騎驢,剛騎上去就從驢背上出溜下來。牽驢的小夥子嚇了一跳,不知摔了什麼大官。他騎著這頭驢到了黃河,一過黃河就碰見某軍團的汽車,打聽到是回西安,就決定搭那輛車回去。不一會兒有個小軍官上了汽車,一上車就把他往車下轟,問他:」你上哪兒去?」 他說:「西安。」 又問:「誰讓你去的?」 顧秋水說:「軍長。」小軍官一聽是軍長,也就不再問長問短。他就這樣連蒙帶唬乘汽車回到了延安。緊趕慢趕,連抗大的畢業典禮也沒趕上。已經畢業的學員,正翹首以待顧秋水弄回的武器上前線呢。在延安女友劉采雲眼中,顧秋水簡直就是孤膽英雄。來回行程千餘裡,費時二十多天,經清澗、綏德、神木,渡黃河,過偏關,走長城,途經沙漠,時值炎暑,千難萬苦找到何柱國,並得伺柱國慨然應允,將武器從咸陽運到了延安。 可對顧秋水來說,這一行談不上什麼英雄意識,也沒有把握一定幹好,更不是為了向共產黨表忠心。來延安幾個月,顧秋水已然覺出共產黨沒把他當自己人,他也就沒把共產黨當自己人。 他幹什麼都是聽天由命,盡力而為,也不曾忘記自己一輩子都是他人的走狗,——既然是走狗,就得讓主人覺得有用,否則主人就會把你一腳踢開。 不久包天劍就把顧秋水帶到小館,對他說:「……我們的人越來越分散,大家好不容易在哪個大型活動見了面,淚汪汪什麼也不能說……」 顧秋水比包天劍清醒冷靜,說:「你想抱著咱們那團人搞獨立王國,是根本不可能的。」 使他喪失理智的事發生在第一遊擊縱隊即將開赴前線的時候,顧秋水向隊領導提出帶上他的女友劉采雲。 當時,延安的規矩,每個大隊都有一名文體幹事。顧秋水那個大隊的文體幹事不好好幹,顧秋水只好代他參加文體工作會議。開完會後,負責文體工作的劉采雲追上已經走遠的顧秋水,要和他研究研究文體工作。顧秋水說:「我不是文體幹事,只是替他來參加這個會。」 劉采雲歪著頭,秋波漾了又漾,說:「你就是擔負起這個工作,又能給你添多少麻煩呢?」 從此他們就開始了往來。 劉采雲雖是共產黨員卻是富家子女,某大學英國文學系學生,完全有機會、有可能到經典倫敦度過一生,但她突然被日本人當街打了一記耳光。這樣的反差對一個富家子女極難忍受,於是這記耳光就成了她的人生轉折點,一氣之下奔赴延安。北平的學生到延安並不難,日本人雖然佔領著北平,但離城不遠就是八路軍的天下,門頭溝就有遊擊隊,而國民黨也有一股勢力活動在北平地下。 奔赴延安的路上,劉采雲的男朋友又不幸被她最要好的女朋友挖走。她傷心欲絕地來到延安,沒想到在延安卻常常可以遇到北平那些party上的舊人,真像是各路子弟又聚合到延安開party來了。 因為有文化又會演戲,便負責起文體工作,與人接觸的機會也多,且都是各個單位很「文藝」的那些人,輪空的劉采雲到了女性匱乏的延安,竟成了戀愛專家。。 顧秋水把和大學生劉采雲的關係看得很正經,也很當回事,所以他和劉采雲沒有發生過性關係,儘管當時很多人因「二五八團」的限制或其他什麼規矩的限制,不得不到野地裡去解決這類問題,而顧秋水卻沒有這樣做。 他之所以要求帶劉采雲上前線,是生死與共的意思。領導問:「你們是什麼關係?」 他說:「我們是戀愛關係。」 領導想都沒想,一口回絕道:「不行,你不可以帶她上前線。」 顧秋水又問:「為什麼別人可以帶女人上前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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