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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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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學校時胥德章確實比胡秉宸進步,可是和地下黨並無直接關係。而且胡秉宸估計這與胥德章初到延安、在填寫那許多不得不填寫的表格時,下筆千言、離題萬里有關。他不僅填寫了自己擔任地下學聯代表之前參加過復興社,也將父親的頭銜無一遺漏地舉列,先是國民黨的一個什麼部長,後來又當了汪精衛的一個什麼部長。幸虧表格上的欄目太小,不然連父親幾歲斷奶、幾歲遺精都得一一填寫上去。 那時候他們誰也不懂得不必要的話少說或不說在日後的意義,以為事情一旦說清楚,也就完結。 該著胡秉宸不能平庸,他的再一次機遇來自通訊系統一個姓朱的副局長,這個副局長在老婆探望之後突然逃跑。胡秉宸震驚於一位堪稱革命楷模的老八路怎麼會叛離革命,他甚至能設想自己逃跑,也不能設想朱局長逃跑。胡秉宸還感到異常憤怒,因為整個八路軍內部通訊情況都在這個副局長的肚子裡裝著,他的出逃造成的損失可想而知。胡秉宸當即給上級領導寫了一份報告,高瞻遠矚地提出需要培養自己的技術力量。 胡秉宸的建議得到了領導的重視,並讓他從此擔負起通訊系統的一個重要職務;延安的工農幹部極多,難免有人對知識分子「看不慣」、「不放心」。胥德章恰巧碰上這麼一位,這個領導總是意味深沉地對他說:「你應該到外面鍛煉鍛煉。」 於是懂技術的名牌大學的大學生胥德章,卻不能留在人才匱乏的延安,最後跟著胡秉宸到了重慶。不過誰又能說這不是胥德章的幸運?他要是留在延安,能熬得過一九四二年嗎? 5 包天劍一行在東北軍劉多荃軍長幫助下,以東北軍的名義向鐵路部門申要了三節車皮,將全部軍械從武漢運往西安。 人員及輕型武器留在西安,裝有大型武器的三節車皮,開往東北軍騎兵軍軍長何柱國的咸陽留守處,進入火車岔道,作為何柱國的軍需物資封存車上,派有衛兵看守。 何柱國曾任張學良將軍侍從官,張學良將軍待他不薄,後來蔣介石許了他一個省長也就成了蔣介石的人。可是包天劍沒有別的辦法,非指望他不可,因為攜帶這些武器前往延安肯定會被國民黨扣壓,只能日後通過何柱國想方設法運到延安。 在西安八路軍辦事處得知,包天劍一行離開漢口次日,策動他們投奔共產黨的王副軍長冊被蔣介石逮捕,後來犧牲在渣滓洞。 他們帶著四箱手槍奔赴延安,行至距延安七八十公里的甘泉,由於路面翻漿,汽車不能行駛,只好徒步。四箱手槍存放甘泉八路軍某連連部,留下顧秋水一人看守。半個月後路面情況有所好轉,顧秋水才將這四箱手槍運至延安。 顧秋水到達延安時,包天劍和隨行人員已人延安中國人民抗日軍政大學學習。 那些用鐵片窩的圓盤子,還有盤子裡盛的幹豆角、黃豆芽、炒辣椒,倒也難不住包天劍他們。 畢竟城裡還有個小館、館裡賣有肉片燒豆角、雞蛋炒飯,西紅柿炒雞蛋更是不錯。 除了包天劍顧秋水-行,小館很少有人間津,彼時大家都沒錢,所以顧秋水常被抗大女同學拉去「打土豪」。兜裡還有幾個錢,又是第一遊擊縱隊參謀長,看上去比土八路有些滋味的顧秋水,簡直成了護花使者。女人們對他也都興趣有加,不知是否因為少見或根本沒有見過貴族,都把顧秋水叫貴族,怎知道這個貴族卻是個假冒偽劣。但是除了浪漫成性的劉采雲,沒有哪個女人對他認真,假戲真作不過為了蹭個下小館的機會而已,談及婚嫁,自然還是「嫁漢要嫁司令員,輕裘、白馬、勤務員」。 說起來實在令人汗顏,與那些真正為生計所迫不得不對男人巧笑倩兮的女人相比,一個肉片炒豆角或西紅柿炒雞蛋,就能讓一些革命女青年對顧秋水這個軍閥的乏走狗、老走狗不但秋波頻送,甚至為嘴傷身。可這並不妨礙她們日後道貌岸然地斥責成了「包二奶」的女人或建立在金錢基礎上的兩性關係。 讓包天劍沮喪的是不斷發生在自己人中的灰色事件。 有個團長,抗大畢業後派往前線,只因為沒有馬騎,忍受不了徒步行軍之苦,沒到前線半路上就跑了。 與顧秋水同在抗大學習的一個團長,受不了三五九旅南泥灣式的開荒勞動,走了、隨後兩個營長也跟著溜了。說是受不了筋骨之苦,其實是看不到前途。所謂前途,就是共產黨將來能給他一個什麼官職。猜不透,更等不及。最讓他們不能適應的是「連咳嗽一聲都有人彙報」。如果包天劍和顧秋水想說點什麼,就得趁到城裡下小館的路上解決。就連對小館裡的堂倌都不能掉以輕心,誰知道是不是共產黨的探子? 一期期學員轉眼就從抗大畢業,學員們從抗大畢業後就要上前線,上前線就得帶武器,——取回存放在咸陽的大型武器,便提到日程上來。 派誰去?其他人沒有那些可以利用的社會關係,學生出身的又幹不了.只好派顧秋水。 於是顧秋水不得不到偏關,請求駐守那裡的何柱國,以向偏關運送物資為名.從咸陽派出汽車,將包天劍留在咸陽的大型武器運往延安。因為向偏關運送物資必得經過延安,那些武器在延安卸下該是順理成章。出發時顧秋水根本不知道偏關在哪兒,什麼手續也沒有,只帶了一個八路軍臂章,就跟著做買賣的驢馱子,見村進村,見店住店,出延安往北奔榆林。驢馱子連地圖都沒有,也不知道路線,只能按大致方向前行,所幸顧秋水當過軍人,尤其在夜晚,可以依靠星象不時校正前進的方向。 過榆林後顧秋水離開了驢馱子,獨自一人在沙漠裡走了兩天,每天急行軍一百八十裡,伴隨他的只有自己時現時隱的影子。 正是暑天,特別是太陽當空,連影子也縮進腳掌的時候,只剩下沒完沒了的乾渴。放眼四顧,黃沙漫漫,哪裡有水?他渴瘋了,明知無望,卻禁不住挖井那樣在沙地上刨了起來。漢刨多久就沒了力氣,十個手指也磨破了皮,體內最後那點水分似乎也在瘋狂的刨挖中蒸發淨盡……就在於渴得頭頂冒煙的時候,他刨的那個坑裡居然慢慢滲出些水來!顧秋水撲身在地,像一隻飲水的牲口那樣,一頭紮進那個不大的沙坑,懷著對於渴的仇恨,舔吮著沙坑裡的水。 不知道是真是幻,那摻著沙子的水,竟如瓊漿玉液。 從理論上來說,坑裡滲出的水應該清涼才是千真萬確。不過他的幻覺也不為怪,那從沙漠深處滲出的水,能說不是沙漠彌足珍貴的精血? 顧秋水不但被乾渴折磨得頭上冒煙,也從此仇恨上千渴,並添出毫無節制飲水的不良習慣。但對他的沙漠孤行,卻無怨無尤。 行至綏遠一帶,顧秋水看見了長城,或不如說是看見了長城隱約在沙漠中的殘骸。 顧秋水有時相當多愁善感,不知讀者是否還記得當年他愛戀葉蓮子的時候,寫紿葉蓮子的那首酸鹽假醋的詩?一瞧悴扶病一登樓,放跟天南地北頭。鸚鵡洲邊芳草綠,江山無處可埋愁。 這樣一個顧秋水,面對長城的殘骸怎不興歎? 自出世那天起,它可不就束手待斃,被這無定、無由、無來、無度、無骨的沙漠曠日持久地隨意揉搓、折來折去……它的血肉早已被歲月和沙土吞食,剩下的不過是偉乎其大的脊樑。 誰能見到它死亡(又是如此窩囊)的過程?世人看到的只是那個被他們叫做「悲壯」的結局。 顧秋水突然對沙漠頂禮膜拜起來,——有什麼武器,能體現這樣一種於無聲處將不論多麼偉大的生命蝕滅的陰鷙之力? 零落在沙漠中的牆磚如長城散落的遺骨,拂去牆磚上的封沙,磚上既沒有燒鑄窯匠的姓名,也沒有契明來歷、身份的文字。它們和那條隱約在沙漠中的脊樑骨一樣,既沒有得到過文人騷客的吟唱,更設有得到過顯揚,連一莖細草的點綴也沒有,就這樣默默地,無怨無悔、枕戈待旦地守衛在遙遠的邊關,永遠等待著一聲再也等待不到的軍令。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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