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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而那一聲巨響,卻把常梅的心不是炸開一條日後可以彌補的裂縫,而是炸為再也不能補綴的碎片,就像無法修復的粉碎性骨折。那天晚上,常梅一直在等著一個她也說不清楚的驗證。她不死心地站在院子裡,等待著,辨聽著,可沒想到等來的是這樣一聲巨響。常梅恨恨地想:白帆,你是不是太過分了?你怎麼能把床都折騰塌了?你在向誰顯擺你的得意、你被操的快活?

  無人可以想像,胡秉宸和白帆將床板折騰塌了的後果;無人能夠知曉,那聲巨響對常梅的傷害。只能從幾十年後,有關白帆的一次政治審查中猜到一些什麼。

  「審幹」運動中,白帆當年的臺灣之行無人證明。由於地下工作單線聯繫,派遣白帆前去臺灣執行任務的領導人又在解放戰爭中犧牲,這個問題只好「說不清楚」。彼時擔任會計工作的常梅,完全可以從領取差旅費這一線索幫助白帆說清楚。可是已經犧牲的領導人既然不能證明他曾派遣白帆去臺灣執行任務,也就不能證明他讓常梅支付過白帆的差旅費,是真正的死無對證。這個問題只好「掛」了起來。因為這個「說不清楚」,出生人死的革命老幹部白帆,直到寓休前才得到一個區區行政十四級的「照顧」。比起這個副局級待遇。白帆更心疼的是她政治上的清白,可是死無對證的她只好繼續「掛」著。

  不能說常梅的犧牲不大,她為心裡那個一藏幾十年的愛情犧牲了她的良知。她為此哭泣過,痛苦過,猶豫過……特別像她這樣一個不論與誰共事,都會贏得「你辦事我放心」這種評價的人,她那一顆顆眼淚,是無法用正常的戥子來稱量的。

  她只能這樣振作自己:「掛」起來算不得什麼處分,與叛徒、奸細之類的敵我矛盾毫不沾邊,頂多影響使用、提級。「掛」起來有點像在銀行掛失,一旦存款摺子失而復得,本息照付,所不同的是,白帆的存款摺子永遠找不到了。

  白帆更不知道,如果幾十年前的那個晚上她和胡秉宸不那麼折騰,以至把床都折騰塌了,並在砸向地面時發出那聲巨響,也不會落下一個「掛」的結果。

  愛,是不能忘記的。國民黨特工很快釋放了李琳。

  人們有理由猜想,國民黨特工這樣快就釋放李琳,最大的可能是希望她再次混入革命隊伍,繼續為他們提供情報。

  如果這樣設計,未免太愚蠢了,他們也不想想,李琳還能再次混進革命隊伍嗎?但有一點毫無疑問,國民黨特工無時不在監視著釋放後的李琳。地下組織也在尋找機會,準備除掉這個叛徒。在嚴酷的革命時期,為保證革命工作的順利進行以及同志們的生命安全,他們不得不以這樣的形式書寫一份革命教科書,以懲戒那些叛變的人,警戒那些可能叛變的人。在國民黨特工部門和地下組織的雙重監視下,出獄不久的李琳像從地球上蒸發了,不但國民黨特工部門找不到她,連想要滅掉她的地下組織也找不到她了。她為什麼蒸發?是不願再與國民黨遭遇,還是知道地下組織準備除掉她?或是她看透了什麼,或是她覺得再也沒臉見人?……

  這個自由散漫、奇笨無比的李琳,又怎樣在雙重監視下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生沒生下那個孩子2如果她還活在世上,又怎樣逃脫一九四九年以後篦蝨子一樣的戶口制度和一場又一場政治運動2也許她沒有活到那個時候就因病或因天災而亡?

  她畢竟為共產黨工作過,接受過應該如何面對敵人酷刑的革命教育,她在餘生會不會不斷反思:如果沒有肚子裡的孩子,她會不會堅挺到底?如她這樣一隻白蝴蝶,未必敢下那個保證。

  她當然不知道後來有人寫了一本小說叫做《紅岩》,電不知道裡面有個原版原型叫做江竹筠的革命者江姐,那江姐一定如斯大林所說是由特殊材料製造的。像她這樣一個僅僅有著正常生理極限的人,是不可能忍受那種酷刑的。她可能非常感謝肚子裡的孩子,為她的叛變提供了一個比較人道的理由……

  她何必參加革命?即便在家裡當小姐,也比當叛徒對革命的損害少。

  在幾十年後的「文化大革命」中,叛徒李琳無處可尋,而那個相信「真正的共產黨員是不會出賣我的」牧師,卻成為那一叛變事件的主角李琳的替身,慘死在革命小將紅衛兵的手中。畢竟牧師過自從事的地下工作與電有苯,也算讓他專業對口,革命小將們耐心地在他身上一圈圈纏滿電線,看起來很像一個人形變電線圈。整個纏繞過程中,牧師一直不停地說:「真正的共產黨是不會迫害無辜的!」不知道在接通電源那一霎,牧師是否意識到自己犯了經驗主義的錯誤。

  自從李琳被捕後,唐敏之也無蹤無影。

  或許他擔心李琳出賣?

  按照當時地下黨單線聯繫的工作原則,他會不會是另一條線上的人物?就連國民黨特工還有「中統」、「軍統」之分,何況比國民黨特工不知高明多少的共產黨?

  他到底是誰?

  對於和李琳那段短暫的愛情,他怎麼想?

  也許當國民黨特工沖上樓的時候,李琳和唐敏之從那腳步聲就聽出非同尋常,知道大難臨頭。他們也許打開窗子,窗下就是低矮的屋脊,認為那是一條逃生之路。當他們決定從那裡出逃時,李琳卻突然將唐敏之推出窗外,隨即鎖閉了窗戶。自由主義者李琳突然決定留下自己作為路障,當她周旋于國民黨特工的時候,唐敏之就可能有充分的時間脫身。

  要不要責怪唐敏之為什麼不回轉身來與李琳有難同當?任何人在那種情況下都知道不能作無謂的犧牲,或許他也想著,只有他逃脫才有可能營救李琳。

  也許他們後來互相找到?誰知道李琳將唐敏之推出窗外之時,是否與他約定有朝一日到什麼地點會合?那麼李琳的叛變不僅僅是為了肚子裡的生命,還有對唐敏之的愛情,而後他們逃離了中國?在一九四九年以前,這一點不難做到。

  至於釋放李琳,究竟是國民黨特工的一個陰謀,還是唐敏之通過什麼手段所做的營救?

  或許一切都是動盪年代才會發生的錯節?

  也許唐敏之跳出窗戶逃走的假說根本不能成立……

  也許……

  隨著他們的消失,所有的「也許」都成了永久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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