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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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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白帆對「運動」並不生恨,只是日後在吳為介入她和胡秉宸的關係時,她才想到,一場接一場的「運動」,正是這樣混淆了革命和不革命的高低貴賤,抹殺了這一等人和那一等人之間的區別,從而使吳為這種人有了和她分庭抗禮的可能。但這並不妨礙她拿著私生子的把柄修理吳為。 時勢不但造英雄,也給白帆造出一個忠心耿耿的丈夫。 一九四九年後胡秉宸多次有機會去上海,也多次經過那個一夜銷魂的飯店和百樂門,還有為他地下工作提供諸多方便、做過多次掩護的姨夫家,卻是過門不入。儘管裡面住著他曾經為之情迷,幾乎導致和白帆的分手以致鬧到組織出面干預的表姐綠雲一天到晚畫著雙妹雪花膏之類的廣告,並把廣告上的女人,各個畫得像她那樣豐滿開放,也有些許俗豔的表姐婀!那麼對吳為呢?也許從胡秉宸初始寫給吳為的幾封信,可以探出他的心跡。自吳為成為作家後,胡秉宸就開始給她寫信,比之從來不給她留下片紙隻字的過去,可以說是零的突破。而七三年使他和吳為角色互換的那封信,只能算是與白帆的合作。這些信既無抬頭也不具名,內容更是含糊,好在「明眼人一看便知」,二人自然心領神會。即便如此,對於把前程看得很重的胡秉宸來說,為這些信還是承擔了極大的風險。 A.《人民日報》一篇十分動人,我懷疑火車站一篇能否比這篇更成功,因為境界到底不能比。也許你有什麼鬼辦法。《人民日報》一篇好在「短」,好比一座又端莊又嫵媚的小山頭,剛剛走完,覺得已經差不多了,一轉過去,還有一座!而每座山頭之間又沒有什麼冗長、平淡的路要走。使人讀了餘音嫋嫋。 讀者 B.不要再打電話來,也不要再這樣寫信,不論你怎麼「親啟」、「內詳」都是一樣。我每天收到若干封信,也有寫「大人」親收的,也是一樣按公文程序處理。至手電話,參加聽的人至少有一打,還不算那一頭的,徒然增加許多麻煩。如果要我辦什麼事,可以寫信到家裡,還要對家中人問好。所以首先是不要這樣打電話和寫信。你那個火車站的主題,我看有些像十九世紀的東西。什麼「傳宗接代」!都是十九世紀的事,離我們已經很遠了。還有什麼「統一論」!在許多地方已經無可挽回地一去不復返了。在我們這裡,二三十年內也要成為歷史陳跡。那些電影嘍小說嘍,只在人們懷舊時才去看看,讀讀。老太太們歎一口氣,說聲今不如昔。在實際生活中很快就要不存在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歷史是無情的。 當然,無論如何,我們還處在變化的時代,各種胃口的人都有,所以祝你成功。 讀者 巴你撤回稿子的決定使我大為震驚,我不過隨便發表一個意見,沒想到使你做那樣的決定。我有許多意見並不為多數人所理解或贊同,所以在一定時期內並不是合適的。而且我並沒有看見你的稿子,沒有真正酌發言權。再說,高尚的、優美的情操總是使人嚮往的,我想你的稿子可能在這方面是很成功的(雖然「統一」並不一定是一致的,也沒有必要絕對的一致)。 我很擔心由於一個隨便的意見扼殺了一篇有價值的創作。 如果寫信,仍請寫到家中,每次都被人拆了,多出許多事來。 並請不要忘記向白帆同志問候。 讀者D.不知道為什麼沒有消息。我很希望你的那篇文章沒有撤回來,老覺得隨便發言好像扼殺了好文章。 讀者 e.可否到我家來,與我和白帆同志一起喝杯茶?她會很高興的;讀者P.可以來看看我嗎?我希望同你談一次,下星期二(二十五日)晚六點三刻來看我,好嗎?那時我有空,而且家裡人都看電影去了。 讀者C.寄一點東西給你,它顯得不三不四而可笑,但還是寄給你,因為前三節是七一年想的,後一節是七九年想的,所以是個思想的窗口。 可能寄給你這些是生活中的錯誤,但是想到上一封信會使你不愉快,在節日前夕,想寄些使你高興的東西。很想看看你,哪怕是「後腦勺」也好,在我的年紀來說,實在是滑稽可笑的。我寫了許許多多沒有結果的信,這也是一種報應循環吧。 讀者 H.為,這個稱呼多好,多美好,只是我怕一共只寫過三四次,這樣的日子就過去了。 這些日子,一種不祥的感覺侵蝕著我。一種惶恐的感覺,一種不安,一種憂傷,那麼深深地籠罩,著我。我希望那僅僅是一種幻覺,一種由於渴望,由於擔心帶來的幻覺,但我怕不是。你上次的信是那麼深深地傷害了我,我不能從這中間恢復過來,雖然後來好像是過去了,但那只是淺淺的,沒有能從靈魂深處解脫我。 我知道,當一種思想打開了頭,它就會悄悄地向前發展,不斷充實自己,不可抗拒地終於成為一個明確的想法。好像一張宣紙,偶然有一頭浸在水裡,水就慢慢地,然而不斷地浸泅著它,不知不覺地,靜悄悄地,不可抗拒地,終於成為一個災禍。你再也不能使一張被浸漬過的紙張恢復原來的潔白和平整了。你的信是不是這樣一個開端,還是可以完全忘記的? 我有一個幻覺,當我們終於說出多年不能說出的話以後,一切也就隨之結束。好像是做了個總結,歸人了檔案。該不會吧?如果我這個說法太不公平,請別生氣,我是那樣地悲哀,不能不把我的靈魂對你打開。當我讀到你寫的「這可真夠淒慘的」那一段的時候,我深深地感動了。但現在我怕不只是淒慘,還要深刻得多。 你能夠給我一句話,說,這一切都是胡思亂想,都是錯覺嗎?我怕就是這樣也很難使我恢復過來。我一生中,一切都是那麼清楚、明確,哪怕在最困難的時刻,現在卻變得這樣軟弱,這樣無能為力,請不要笑話我和我的信吧。 讀者于深夜 在收到今天的信以後 星期天我要試一試,在那條路上能不能看見你。 到了他們的婚姻即將結束的時候,胡秉宸突然對她說:「我摘女人從來不主動。」 她聽了不覺一驚,這是否就是一九四九年後,胡秉宸處理女人問題的關鍵所在? 是對他們這段婚姻的否定,還是就公老虎和母老虎間勝負難分的格局,再咬一個回合?還是一種炫耀? 「照你這樣,又怎麼能把女人搞上手呢?」 謝幕的時刻即將來臨,胡秉宸終於可以亮出他的秘密武器:「想辦法讓她們主動。」 回首他們二十多年的關係,可不就是按照這個模式運行的! 可是關於「宣紙」那封信寫得多美啊,即便以作家為職業的吳為,也從未寫出這樣淒美的情書。她怎麼也不願意相信,那是一個愛情的陰謀。不,不是,無論如何胡秉宸後來還是愛上了她,一相信這個世界上沒有多少人能像她那樣,享有這樣的愛。 從胡秉宸這些信可以看出,他經歷過何等艱苦的掙扎,最後還是一點點落人這個劫難。 他是如何從起始的深惡痛絕到墜人情網?實在是個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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