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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他病得幾乎不能動,卻掙扎著爬起來和顧秋水握了握手。顧秋水也不能多說什麼,他們只能相對無言,黯然神傷。

  倒是應得田豁達,「算了,我這個病不看也罷,時候到了,也該走了……到了現在……有那麼兩句話你還記得吧?『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雲卷雲舒……』你這一走,可能不會再見了,謝謝你多年關照的一番情意。風雲無定,多多保重吧……」

  顧秋水不是沒有脫離包天劍的機會。一九三四年,一一二師駐武漢南湖,包天劍派顧秋水到南京報考蔣介石炮兵學校。從漢口上船到南京正好下小雨,那場小雨竟然把一個軍人淋得患了感冒,高燒不退,一到南京就住進了蔣介石的中央醫院。醫院環境舒適,服務設備優良,所以南京之行留給他的印象是中央軍得天獨厚,到底和雜牌軍不同。

  報考炮兵學校的計劃自然告吹。

  如果他不感冒,以顧秋水的實戰經驗和在講武堂學過的理論,考上那個炮兵學校不成問題。那他就會離開包天劍,成為蔣介石的一名優秀炮兵指揮官,更可能混上一個什麼資格,而不會有以後的下場,但也就此成為國民黨反動派。

  一九四九年以後,國民黨反動派是什麼下場?

  但是他病了。

  一切都是機遇,機遇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包天劍得知他病倒南京後,立刻給他寄了一百塊錢。

  那-百塊錢對包天劍來說算不了什麼,即便對顧秋水也不算很大一筆款項。但在病倒他鄉的時候,區區一百塊錢,就此把他和包天劍更緊地拴在了一起。

  病好之後,顧秋水甚至沒有在那繁華之地久留,只逛了一回夫子廟,就趕回武漢。

  那一天,他沿秦淮河款款而行,六朝金粉繁麗糜爛的氣息仍然濃郁得使人窒息,而三步一酒肆五步一茶樓的浮華,使他想起許多婉約的詞句……

  和胡秉宸不同,顧秋水對月牙形的泮月池、文德橋等沒有興趣,也欣賞不了小橋流水的婉約以及女人才有興味的地方小食,諸如蓮子羹、老鹵乾等等,只在夫子廟的關鍵部位大成殿裡流連忘返,那時候,大成殿還沒有毀於日本人的一把賊火。

  在大成殿裡表達了一個木匠兒子對文化的仰慕,只是仰慕而已。又到烏衣巷憑弔、尋覓江左人物王導、謝安兩族舊跡。那些與六朝歷史共存亡的名字,他早就默誦於心,私下裡做著好高騖遠的攀比……到了九月,沒有考成炮兵學校的顧秋水又得到包天劍的提升。他雖欣賞王羲之的「素無廊廟志」,可也不妨礙對加官晉爵的興趣。不過他也就此滿足,沒有太大的野心。

  窮人家的孩子是感恩知報的。

  感念也是人之常情,可是有誰像他那樣,竟然為此將自己的前程做了回報?

  他的文化價值觀念就是這樣,江湖義氣,忠臣不事二主。便很輕率地、義無反顧地丟棄了他在東北軍裡的前程。

  特別是東北軍的炮兵和空軍,可以說是全國務系軍閥勢力之冠。三十年代初,東北軍的奉天兵工廠就年產大炮一百五十餘門、步槍六萬枝、機關槍千挺以上,追擊炮更強。至九一八事變時,東北軍空軍擁有飛機百餘架,是當時中國力量最雄厚的一支新式空軍,恐怕連蔣介石的空軍也望塵莫及。可惜讓蔣介石一個不抵抗命令,在日軍轟炸下全部覆滅。可以想見,顧秋水這個炮兵連長(尤其擅長指揮迫擊炮)如果不離開軍隊,即便東北軍全軍覆滅,作為一個技術兵種也會有前途的。和他一起在奉天炮兵傳習班學習的班長,一九四九年解放後就任職於中國人民解放軍炮兵司令部,後來又轉到軍事研究院。顧秋水要是在炮兵連待下去,至少會和這位班長一樣。

  當然也不排除另一種可能,也許會像在臨潼華清池山坡上活捉蔣介石的應得田或孫銘九那樣,上不上、下不下地成為一個燙手的土豆?

  或許成為精通麻將、酗酒、煙槍、窯子、戲子,卻不精通打仗的軍官?

  二十世紀上半葉,是沒有出路的時期。從以後的發展歷史來看,即便沒有一九三一年的九一八事變,東北軍難道就有出路嗎?

  何談顧秋水這個小小的軍官!

  說起來,包天劍又給了他多少恩惠?

  顧秋水為他的道德、信念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了,不但付出了他的一生,也付出了葉蓮子以及吳為的一生。不過那時候,他還不知道是上了大當。

  跟著包天劍離開東北軍,是他一生的轉折,也是他一生的失敗之始,這一步走錯了,就錯了一輩子。人的一生禍福,實在不過一念之差。

  正像葉蓮子的父親不讓葉蓮子嫁給顧秋水,而她非嫁不可。

  正像吳為不是在二十六歲那年有了一個私生子,也會有另一種人生。

  每個人的一生都有一個結,能超越它,也許就是另一種人生;不能超越它,這輩子就從那裡開始走下坡路。

  可吳為不像別人,人家一生有一個結就夠了,就能記取那個結子的教訓。她那大起大落、充滿戲劇性的一生,不是咎由自取又怎麼解釋?情況很快有了變化。這變化可以說非常之藐小,連顧秋水自己也不曾察覺,就在不知不覺中完成了。他發現自己學會了乖巧。開始他也沒有察覺到這乖巧有什麼不妥,以為不過是一種皆大歡喜的應景之舉,更不知道和乖巧一起付出去的是什麼。

  以顧秋水這樣一個人,竟學會了乖巧!

  從此他們家開始了為奴的歷史,顧秋水是他們家的第一個奴才,不久之後葉蓮子也當了奴才。

  吳為不得不是兩個奴才的女兒,這和使用奴才人家的兒子胡秉宸有天淵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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