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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顧秋水想,不見張學良本人也好,就把辭呈交給了應得田。應得田善解人。意地一笑,想,這樣一個師長去也就去了。能指望這個一天到晚騎著馬、挎著刀,跑來跑去,從沒打過勝仗又沒有多少文化的師長,有什麼建樹或高瞻遠矚?

  一一二師也算是蔣介石統領下的軍隊,士兵們倒是穿著國民軍軍服,這個師長卻自行其是、不倫不類地穿著一身美式軍服。聽說還很時髦地打著網球,到王府井隆福洋行去買衣服,可還是一個十足的老土。應得田親自給顧秋水寫了一個回執,以示對包天劍的尊重。那個回執寫得一筆一畫、一絲不苟,非常工整。當顧秋水轉身離去的時候,根本沒有想到他們後來還會相見。

  也不會想到,整整十年後,吳為和葉蓮子也會走進這個院子,正是在金家巷求得張學良姐姐張冠英老夫人的幫助,苟且一段時日,才免於淪落沿街乞討的窘迫。

  對於金家巷,葉蓮子和吳為可能比當年的顧秋水還熟悉得多。

  他們沒等張學良同意或是不同意,就離開西安回到了北平。顧秋水和葉蓮子在北平只住了幾天小旅館,就在離包家很近的一根電線杆子亡看到「吉房出租,願租者須帶家眷;有小孩、無鋪保者免問」的廣告。

  怕是房東嫌棄無家眷的單身房客酗酒鬧事,或帶不三不四的女人回來有傷風化;又擔心帶家眷的房客有歪毛淘氣、上房揭瓦、雞飛狗跳、打架鬥毆的孩子……他們那時雖還沒有吳為,確是一戶有夫有妻、讓任何一個房主都待見的正經人家,所以很容易就在包家隔壁租到了三間朝北的房子,房主連押金也沒有向他們要。

  如果不是從小而高的後窗上射進一點陽光的話,那三間坐南朝北的房子可以說是終年不見陽光。房前也沒有過道和廊子,不過是四合著幾面碎磚頭砌的薄牆,外面有多冷屋子裡就有多冷,外面有多熱屋子裡就有多熱。葉蓮子和吳為不久就會在這房子裡備嘗冬日無錢取暖的嚴寒。

  但院子北邊與包天劍師長的宅子只有一牆之隔,只要包師長需要,顧秋水可以隨叫隨到。

  當包天劍和顧秋水自動脫離東北軍的時候,並不知道一個震驚中外並將載人史冊的事件,正在張學良將軍的官邸醞釀。一年以後,應得田作為西安事變的主要策劃者之一,參與了活捉蔣介石的一幕。

  西安事變後國共兩黨很快達成協議,並建立起第二次合作關係,形成抗日聯合陣線,可是發動這一事件的主角張學良卻成了階下囚。正是這個應得田,為營救張學良四處奔走,不知與東北軍將領開了多少會,說服這個,說服那個……而他本人,說起來也算是為西安事變盡過大力的人,卻進退無門。

  蔣介石既然殺不了張學良,就一定要抓住應得田和在臨潼華清池山坡上活捉他的孫銘九,格殺勿淪。

  應孫二人與東北軍一個團長,帶著一團隊伍打算去陝北投奔共產黨。

  周恩來當時就在西安,擔心影響剛剛建成的統一戰線,左右為難,躊躇再三,最後還是以抗日大局為重,不便收容這兩棵招風的樹。

  不知道留過洋的應得田,為什麼就沒有想到再度出洋那條路?

  可能沒有了經濟來源。應得田跑回北平隱蔽下來,有時到國立圖書館看看書,以排遣無著無落的時日,可是沒多久,經濟來源就有了問題,不是一般的有問題,而是連吃飯都成了問題。

  他和孫銘九不得不去投奔在汪偽政權任軍政部長的東北軍老關係鮑文嶽。孫銘九得到汪偽政權下一個地區專員的職務,應得田得到某省民政廳長的職務。這口飯也太大了,可是這個官至張學良前政治部少將主任的人如何安排是好?中國人對官職的敬意古已有之,既然工齡都能累計,就不要說是官齡了。沒想到兩三個月後日本就投降了,鮑文嶽也沒得好死,他們二人自然以漢奸論處。

  應得田後來非常後悔,他老是想:要是再堅持兩三個月……

  在美國的留洋生涯,並沒有讓應得田徹底改變東北軍的習氣,貧困也使他失去了昔日的遠大目光,他在投奔鮑文嶽的時候,只想靠東北軍的江湖義氣,找口飯吃。

  不過西安事變那一段昂揚的日子,在後來慘淡的日子裡,一直是他的安慰。他老是想:一個人一輩子能有這樣一番經歷,值了。一九五二年,顧秋水和應得田在北京街頭相遇,他怎麼也想不到,這個淪落到穿件老頭樂(現在叫做T恤衫)和一條中式緬襠大褲衩的人;就是當年那個文質彬彬的應得田。讓他好一陣感歎世態炎涼、時過境遷。

  應得田雖在西安事變中有過那樣一份貢獻,可是為了一日飯,又在汪偽政權下當過某省民政廳長。西安事變後對共產黨主張釋放蔣介石大有意見,手下人還殺了主張釋放蔣介石的東北軍軍長王以哲,這樣一個經歷複雜、大反大正的人,哪個單位敢安排他的工作?

  很長一段時間,顧秋水在經濟上給他一些幫助,不過也只限於混口飯吃。

  後來聽說他找了幾趟周恩來,才得到一個閒職。對於這個閒職;他看得很重,也很認真,準時上下班,每個星期天都留在辦公室裡學習《毛選》,總是對顧秋水說:「東北軍搞了多少年也沒搞成功的事,在共產黨的領導下卻搞成功啦。」

  那時離全民揮舞紅寶書的日子還有幾年,可見他是真的擁護共產黨。顧秋水想起多年前應得田寫給包天劍的那張回執,對包天劍那種人也能一筆一畫寫回執的人,是不會裝假的。

  顧秋水雖然沒有應得田看得那麼遠大,但也有同感,「舊社會很多人沒飯吃,包括我在內。誰也解決不了吃飯問題,可是共產黨解決了,所以我擁護共產黨,這叫吃誰向誰,沒共產黨我什麼也不是。要是不解放,什麼前途都沒有,解放前夕我鬧到靠賭博為生,反正也不貪大,總能控制住自己,小贏,夠吃飯就行了。讓我出苦力、做小買賣,又吃不了苦,不論幹什麼,一吃苦就撒手了。所以天生是個當奴才的料子,明知跟著包天劍是當奴才,還是跟下去。」

  共產黨卻似乎不太在意他們的擁護,他們的擁護就有了點單相思的意思。

  應得田本來說話就慎重,後來話更少,只是在六四年上演大歌舞《東方紅》,「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首歌重又流行起來的時候,他的話才多了一點。一聽見那首歌,應得田就會對人提起張學良的一些舊事。

  「文化大革命」,顧秋水被驅出北京之前,到應得田家裡告別,才知道他已病人膏盲,孤零零地睡在過道裡的一張小鐵床上,可還不知道是什麼病,當然,那時根本談不到去醫院診治。後來結婚的老婆早己和他劃清界限,而顧秋水也得限時限晌離開北京,至於醫院,也未必接受他這樣一個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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