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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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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白帆的六個耳光,讓身患冠心病的胡秉宸大面積心肌梗死。關於這六個耳光的緣由,白帆這樣說道: 「……粗暴的行為只是因為發現你欺騙了我,你和吳為的關係竟然發展到那樣親密,我悲傷、震怒,感到被侮辱、被損害。你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跪在我的腳下賭咒發誓聲言沒有此事,在征得你同意下,我打了你六個耳光。實在說來,何曾打重?而你居然說耳朵幾乎被打聾,並導致你的心肌梗死,何其言過其實得太!」 她又說:「……當我在夫妻生活上未能滿足你時,你生氣地說:『你不希罕我,別人要還要不到哩。』以後你說要去找個寡婦代替我解決問題,我認為是開玩笑,也以玩笑的態度同意了。哪裡想到弄假成真,讓吳為鑽了空子。而現在你則被吳為掌握在手心裡了,這個作家可真是個有姐己般狐媚,的極端利己主義者。你和吳為早在你病前就計劃好了和我離婚的兩套方案,卻一直把我瞞得死死的,儘管吳為兩個月前早就打電話通知了我,難道我沒有權利要你『說清楚』嗎?對不起,我將向法院控告吳為破壞我的婚姻家庭,有的是事實也有的是證人,而人們是站在我這一邊的。你也會在一片訴訟聲中身敗名裂,你的病情將更加惡化,徹底崩潰,發病而死。」如此,白帆給胡秉宸的六個耳光,難道不值得同情和理解嗎? 白帆也果不食言,迅速徵集起證人隊伍,甚至和胡秉宸那些或因政見不同或因各種矛盾而與他糾纏不清的對立面聯合起來。 而吳為從胡秉宸那裡得到的卻是完全不同的版本,以致吳為在聽了這樣的版本之後,即便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辭地給白帆打了一個電話:「要是胡秉宸有個三長兩短,我一定要把迫害他致死的原因公之於眾!」 作為第三者的吳為,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不知羞恥、理直氣壯地給白帆打那樣的電話,不是欺人太甚又是什麼!她難道不該惹起公憤,遭受白帆的反擊以及世人的唾駡嗎? 胡秉宸確因這六個耳光幾乎送命,在生死難蔔的情況下寫信給吳為,要求她無論如何到醫院一見。 他以為他仍舊像當年地下工作時策劃得那樣周密穩妥;豈不知白帆也有同樣的身手,更還有發動群眾的經驗,她得到了保姆的密切協作。保姆反身下樓電告白帆,白帆立刻趕到醫院,演出了一場「棒打鴛鴦」的折子戲。 幾年後,這個保姆又到了胡秉宸和吳為的新家。 保姆早年在家鄉參加過土地改革,實在懂得如何運用貧下中農苦大仇深的武器,她對白帆的控訴得到了吳為的同情。 不過也不要把吳為的動機想得那麼單純,她留用這個保姆,不過是為了顯示她對「醫院告密」的寬宏大度、既往不咎,並自以為得計地認定,那保姆將因此深受良心的譴責,從而對比出白帆和她的不同。特別要顯示不是老革命的她,比之白帆那樣的老革命,對勞苦大眾更具階級感情。 在吳為和胡秉宸的新家中,在吳為對勞苦大眾比白帆更有階級感情的環境中,這保姆除了打發他們的兩餐飯,還利用他們的一間屋子,開起一個很賺錢的裁縫小鋪,直到吳為提出讓她增加一個打掃衛生的項目,便立刻辭職不幹。那時,她已經有了一個相好的男人,何況那男人還有一間小屋,可供裁縫之用。這是後話。 更不湊巧的是,白帆前一天剛剛用十個指甲摳過胡秉宸的眼睛。 只要白帆一進病房,胡秉宸就閉上眼睛不屑一顧,據醫生說,他的心電圖還因她的到來而急劇波動,他的心臟禁受不了這樣的負擔,竟然建議她顧全大局,儘量不要來醫院探望。 這真是投井下石。難道她不是胡秉宸副部長合法的妻子胡夫人! 無論她說什麼,胡秉宸更是一個不理不睬。 就像他心肌梗死之前,為了改善和他的關係,她也曾到他的床上去過。可是她一上到他的床上,胡秉宸立刻卷起鋪蓋睡到書房去。每當那時,她便抑制不住地對著他的背影喊道:「我知道你不和我……是為了對吳為……」 她越是這樣地不可抑制,就越是遭到胡秉宸的冷蔑,失去胡秉宸的尊重,何談關愛? 在不與女人調笑的時刻,胡秉宸是不苟言笑的,因此他的不理不睬,比之他人更具威懾力。即便在與女人調笑的時刻,女人們也從不敢因他的寵愛而失去對他的敬畏。有一種男人,是永遠君臨于女人之上的男人,胡秉宸就有幸成為這為數不多的男人中的一個。 白帆並非對胡秉宸不敬,她只是被胡秉宸逼得失去了理智。 那天她一進病房,胡秉宸原來還睜得大大的眼睛,馬上就閉了起來,可她還是看到了那雙瞪著天花板不知在想什麼的眼睛。對一個危在旦夕的病人來說,那眼睛是過於明亮了。 如果說胡秉宸的眼睛僅僅閉了起來,對已經邁起腳來準備進入的她,是迎面關上的一道門,但畢竟還有打開的可能,而獨自亮著而且詭譎地閃爍,就意味著她永遠無法進入的絕斷。 一股陰火在她的身體裡遊竄,所到之處無不火區起青煙,卻又不能轟的一聲燃燒起來。 對著胡秉宸那張冷臉,她莫可奈何了好一陣,忽然心生一計,幽幽地說:「吳為來了。」 胡秉宸猛地一下睜開眼睛,急促地向門口張望了一下。白帆在那猛然睜大的眼睛裡,一瞬間就讀到了她在幾十年中也沒有讀到過的文章。 門口不過是一個空落的畫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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