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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媽離開這個世界那一刻的最後見證不是我,而是它。好在當時還有它在媽身旁,它終究也是媽之所愛。

  它一定想要幫助過媽,可是它卻無能為力。你為什麼不來叫我呢!貓咪!

  這時先生也趕來了,和我們一起把媽抱到床上。

  我把手指伸進媽的嘴裡,她的牙關還沒咬緊,可是舌頭已像危重病人那佯,往舌根縮去,不再貼著上牙膛。

  後來分析,媽那時不過剛剛斷氣。要是小阿姨按我規定的時間去叫媽,媽還會不會有救?

  我又拿起媽枕邊的手電筒去照媽的瞳孔,似乎還有光點在媽的瞳孔上閃回。其實,那不是瞳孔對光的收縮反應,而是玻璃球體對光的折射。我不知是安慰自己還是安慰別人,對已做哭喪之舉的小阿姨說:「沒事,沒事,是昏過去了,有救。」我先是撲上去嘴對嘴地給媽做人工呼吸,可是使不上勁。然後又用手擠壓她的胸膛,媽那時還能跟著我的動作往外噴氣。後來小阿姨對我說,那不過是我用力擠壓的結果。

  同時我吩咐小阿姨去給急救中心打電話。平時很伶俐的小阿姨卻不知為什麼打不通急救中心的電話。

  我又讓先生去打,他打來打去也打不通。我只好放下媽,讓小阿姨給媽做人工呼吸,我去給急救中心打電話。因為先生的心臟動過手術,這樣費力氣的事不敢驚動他。

  急救中心的電話接通以後,先放的是一段英語然後又是一段漢語錄音帶。我無奈地等著,恨不得把手伸到急救中心,一把揪斷這段錄音帶。

  我抱著須臾不可離開的電話筒,急得火冒三丈而又無能為力地看著小阿姨給媽做人工呼吸。那哪兒是做人工呼吸?簡直像做柔軟體操那樣千萬不能用力,又根本沒有把媽的兩條胳膊擠壓在媽的胸口上。可是我沒有分身之術,不能去替換她,我得等著和急救中心通話。

  急救中心好不容易答話了,我聲嘶力竭地叫道,「人都停止呼吸了,你們快來呀。」

  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問這樣的問題:「你們是想搶救,還是想幹什麼?」

  我說:「當然是搶救了。」

  他們問了地址,並讓我到附近的汽車站去等著引導他們的救護車。我如何可以離開?就叫小阿姨去胡同口等著,我怕急救中心的車來的太慢,又讓先生到附近航天部研究所的診所去找大夫。

  然後我又翻過身來撲向媽去做人工呼吸。

  那時,我像還沒學會泳遊、卻沉落在水底,被水嗆得無法呼吸那樣的害怕。

  附近診所的大夫很快就來了。她一看就說媽是心肌梗死,沒有救了。

  這時急救中心的大夫也來了。年輕的、睡眼惺松的女大夫一看更是說不行了。在我的請求下,才給媽做了一個心電圖。她說:「已經是直線,沒有心跳了。」

  我又求她給媽打強心針。

  她說,「打也沒用了,要是有用就給她打了。」

  她走了以後,航天部研究所診所的大夫又留了一會。

  她看著媽的臉說,「多慈祥的一個老人呐。」

  在她們都走了以後,我才會哭。

  可能就在這個時候,先生給王蒙兄打了電話。王蒙兄又給維熙、諶容和北京作協打了電話,因為他們很快就趕來了。維熙順路又接來了蔣翠林。

  不論我如何悲痛欲絕,我也沒有權力坐哭與母親的訣別。除了我自己,還能有誰來幫我張羅媽的喪葬呢?沒有!既然沒有,我也只好眼睜睜地看著本就是最後與母親相聚的時間,從我和媽的身體之間飛逝而去。果真只是身體之間了。

  給媽換內衣的時候我發現她的兩個膝頭微微地磨掉了皮,看得出媽在最後的時刻,曾想掙扎著站起來,而且是拼死活的掙扎。

  這是有意識的掙扎,還是生命離去時的本能?

  要是有意識的掙鬥,我還感到些安慰,這說明媽還想活下去,可我又想,這掙鬥很痛苦吧、想活下去。而又知道活不了的話。既然如此,也許不如是生命離去時的本能。那時,媽已經什麼都體味不出了。

  看著她磨破的膝頭,我心疼如絞。媽在這激烈的掙鬥中,只能獨自承受我無法代替、分擔的,死亡襲擊的恐懼和痛苦。

  又給媽換了外衣。媽最喜歡的、又合適秋天穿的那套棕色花呢。沿秋香色緞子小邊,盤同樣緞子花扣的中式套裝,放在沒裝修好的、新房子的某個紙箱裡。究竟是在哪一個紙箱裡?那裡緊緊地堆放著幾十個紙箱,根本就沒有找出的希望。

  要命的是新房子的鑰匙還在裝修公司手裡,我上哪去找他們?在早上六七點鐘的時候,通常他們要在九點鐘才開始工作。

  還是借蔣翠林的光,火葬場答應可以及時火化。他們的車,十點就要來了。

  由於是在家裡過世,而家裡是沒有條件久停的。要是自己的家,多停一兩天還可以,可惜是在先生家。媽一輩子都不願意煩擾他人(包括我),也這樣教育我和孩子,所以我不敢為媽的裝殮耽誤時間。過了這個時間又不知道要等多久,在這個活著的人都要因陋就簡的環境裡,哪兒還有可能討論為不活著人的方便。

  聽小阿姨的指導,我給媽穿了前幾天新買的純棉運動衫褲,她說按照農村的說法,棉制衣物裝殮最好。諶容來了以後說不行,讓我到房間裡去重新給媽找些正式的衣服換上。後來她對我說,她不過是想用這個辦法來分散一些我的悲痛。

  我找來找去找不到什麼合適的衣服,只好拿了我的一件藍色上有紫紅和白色細條格子的舊棉襖,和媽的一條藍色毛滌褲子,還有,我在奧地利買的一雙棕色半高跟皮鞋給媽換上。

  媽的腳有些腫,穿的又是我一雙茶色人造毛的長襪,所以鞋子還顯大,我到現在也覺得不如不換,因為媽後來穿慣了運動衫褲,對她方便而又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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