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文集 >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 > |
二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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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護士長安慰她說,「我這就去給她打電話。」聽到讓護士長說去給我打電話,媽才漸漸安靜下來。 護士長走後媽對小阿姨說:「我給你張阿姨闖禍了。我鬧得太厲害,巡邏隊都知道了。」 後來我猜想,小慧一定是她幼年時代的朋友,一個沉落在記憶深處、也許早就故去的人。不,不是也許,而是一定。不知道為什麼我敢這樣肯定,媽在那個時候,呼喚的肯定是兩個早已死去的人。 還有,說她那間病房是鬼住的地方又是怎麼回事? 總之那時我和媽一到晚上就像中了邪,我不是摯愛媽的女兒,媽也不是愛我的媽了。 可是一到白天,我們又都為對方竭盡著自己最後的一點力氣。 也曾分析媽為什麼老「鬧」,誤以為是她身邊有我照料的緣故。如果沒有我的照料,她也就無所依賴,無所依賴還能向誰「鬧」呢?也許早就可以自立了。 所以我對媽說:「您比我強,您老了跟前還有我,我老了跟前還有誰呢?只要您能恢復健康,我寧肯死了都行。」 或許她辨出個中和埋怨,即便地老天荒何嘗會有因她而無我的荒謬?又憂慮我果然落到那種境地,還要考慮為我的埋怨留下倫理道德上的餘地,含蓄地辯駁道:「你可以到唐棣那兒去。」 我卻斬釘截鐵他說:「我才不去呢。」 我為什麼這樣說? 是生怕媽不明白我的埋怨,非要把為我留下餘地、躲在含蓄後面的媽推到前面不可?是批評媽對我的依賴? 是以我晚年的獨立,來表白自己對媽老有所養的功績? 是以我獨自的晚境,來襯托媽老有所養的優越? 一到白天媽就清醒了。她一清醒過來,就為自己晚上睡著就「鬧」的事情著急。她不知怎麼想的,認為這是睡得不沉的緣故。所以白天更不睡了,到了晚上也儘量延遲睡覺的時間。以為熬得越晚,睡得越沉,睡得越沉就越不容易發作。 病房裡有一個看護植物人的謝阿姨,我給她一些錢,委託她在小阿姨替我值班的時候幫著照看一下媽,畢竟她看護腦病病人多年,這方面的經驗比較多,萬一有什麼情況,知道怎麼處理。所以每天晚上,植物人那邊的事情完了,謝阿姨就到媽的病房來坐。 媽就緊緊抓住謝阿姨不放。讓謝阿姨給她唱歌,陪她說話、熬夜,不讓謝阿姨走。還要點小狡猾,對謝阿姨說:「我最喜歡聽你唱歌。」 謝阿姨能唱出什麼好聽的歌,媽不過是有想方設法拖住人家,陪她一起熬夜就是了。 後來植物人感冒了,媽接著也感冒了。想必謝阿姨是個傳染的媒介,我就不讓謝阿姨來照顧媽了。不過那時已是十月十七八號,我們也快出院了。 也許還是我的辦法有效果。 我對媽說:「恰恰相反,您晚上鬧不是因為睡得不沉,而是睡的太沉的緣故,您現在白天不睡,晚上也不睡,一旦睡著就會睡得很沉,睡得越沉越不容易清醒,鬧得也就越凶。從現在起,您白天一定要多睡,晚上也要早睡,吃過晚飯就睡,睡眠一充分人就容易清醒,越容易清醒也就越容易從「譫妄」中醒來。如果覺得在床上躺的時間太長,不舒服,可以先靠在沙發上睡。睡過一覺,再到床上去睡,試一試這樣做,看看效果怎麼樣?」 不知道是我的辦法靈,還是手術的反應已經過去,媽此後果真不鬧了。 當然可能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狠狠地嚇唬了她。 十月十二號下午我對媽說,十三號中午我有一個不好推掉的外事活動,有位意大利訪華代表團的朋友,是我在意大利訪問時的「全陪」,對我很是關照,又是我作品的譯者。現在來到中國,而且和團長發生了磨擦,身在異國他鄉心情非常不好,無論如何我應該去看望她。我對媽說,只參加一個午宴,吃完飯立刻就到醫院來。 十三號一早,就在我家附近的幾個商店跑來跑去,為的是給媽那個合同醫院的兩位大夫購買禮物。 一位是及時通知我們去做核磁共振的大夫,那時周東大夫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能夠幫助我們儘快做核磁共振的關係,可是周東大夫又不知道我的電話,只好轉請一位能夠和我取得聯繫的大夫通知。要不是她的及時通知,我們就會失去這次機會,那就不知還要等多久。 另一位是神經外科的主任,有人建議在他那裡疏通一下,請他批准同意母親轉往天壇醫院手術治療,這樣我們也許能夠報銷在天壇醫院的開銷。那筆醫藥費畢竟數字不小,若爭取一下能夠報銷何樂不為? 不敢跑得太遠,怕誤了來接我去赴宴的汽車。只好在附近兩三家商店之間跑來跑去的比較。太貴的負擔不起,太差的又怕對不起人家。最後買了七百多塊錢的禮物,心裡還覺得不夠分量。 外科主任收下了禮物。可我卻是在媽去世很久以後,才去找他談轉院治療的事。他拒絕簽字同意母親轉往天壇醫院手術治療。 我認為這很正常。試想,他一再對我強調做過四百多例垂體瘤的切除手術,而我還是自費到天壇醫院做了這個手術,做完之後還要來找他想辦法報銷,這不是太過份、太讓了下不來台,甚至是對他的侮辱嗎,我竟然採納這種意見,不是太不應該了嗎? 他還暗示,如果由他來做這個手術,媽也許不會亡故。我沒有向他解釋,媽去世並不是因為手術。 他拒絕簽字倒成全了我為媽盡的最後這點心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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