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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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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守誠也從煙盒裡抽出一支煙。打火機不靈,哢嗒幾下也沒打著火,鄭子雲把自己的火柴盒扔了過去。田守誠仍然固執地哢嗒著打火機,終於打著了,田守誠點著香煙之後,又把火柴盒扔還鄭子雲。 他吸了一口煙說:「幾個人議了議。」 「那麼,給我看一看黨組的會議記錄。」鄭子雲伸出右手。田守誠那光滑的像膩子膩過的臉開始打皺了。「呃,這個……是幾個同志私下議了議……」 「幾個人? 誰? 」鄭子雲站起身來,走到田守誠的對面去。「……」田守誠無言以對。 「幾個人的私下議論就可以成文,代表黨組發到各個支部去? 是誰給你們的權力篡改中央關於黨員代表的選舉條件? 怪不得群眾反映,重工業部的事情,只有四個人說了算,部黨組說了是不算的! 」用不著田守誠回答,他也知道是哪幾位。 「我們並未以黨組的名義印發。」田守誠早已考慮周到,既無捂頭、也無落款,誰也抓不著什麼。「監守自盜」這種事情會落個什麼下場,他心裡相當清楚。 「那你們為什麼沒有勇氣簽上自己的名字? 以你們個人的名義也並非不可嘛。問題很清楚,就是要在群眾中造成一種錯覺,這就是部黨組的意見。借組織手段,強加於群眾。我要求召開部黨組會,把這件事向黨組成員,向廣大黨員群眾說說清楚。我以為這種非組織活動,是非常錯誤的。這種情況,在我們部裡,已經發生過多次,在黨的政治生活中,是極不正常的現象,是無視黨的原則的表現。我們不能在大會上講的是一套,心裡想的、實際上幹的又是另外一套,否則,我們怎麼還能稱做共產黨人? 」 田守誠心裡冷笑。也不知道誰,嘴上一套,心裡想的、實際幹的又是另一套。 說得冠冕堂皇。不就是為了自己一個代表席位嗎? 那麼重的病不好好休息,卻累死累活地到處做報告,講改革,講調整,不是為自己撈取政治資本又是幹什麼?但他還是壓住火,說:「有意見可以提,有問題慢慢解決,何必意氣用事呢? 何況你身體不好,有病,不適於激動。」 他要穩住鄭子雲。這麼多年的官場生活,也沒把他教訓出來,老像個運動場上的新手,橫衝直撞,不懂得規則,也不理會裁判員的哨子。對這種人要躲著一點,不然就會被他撞個筋斗,摔疼了犯不著。再說這件事,到底不那麼正大光明。天底下頂高明的騙子也騙不了自己。 鄭子雲聽出田守誠話裡有話,他透徹地一笑。意氣用事? 在這種人心裡,一切黨性原則都已化為烏有,或在作報告的時候才會引證的條文,他再也不能理解什麼是共產主義的理想了。 「不要把事情岔開去。這件事情必須立刻解決,或者你通知各個支部立即收回,或者我上報有關領導機關處理。」 真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誰曾經這樣評價過鄭子雲? 想起來了,是那位已經讓人刨了骨灰的理論家。骨灰可以扔出八寶山革命烈士公墓,這句話可沒有過時。一個人的話不能句句都錯,這句話就千真萬確。 「既然你這樣堅持,我們就研究、研究吧。」 研究,研究。這兩個字的妙處,真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它在時空上給人回旋的跨度,在大字前頭還可以加上個「最」。如果給所有的詞匯也來一個評獎,它的實用價值應該名列前茅,也許有人會情不自禁地高呼,「研究、研究『萬歲!',鄭子雲想,等他將來退休沒有什麼事情可幹的時候,他就要研究、研究這些個」研究、研究「。 也許他還要寫一本書,寫他當初怎樣研究,後來又怎樣研究,各種不同的人是怎樣研究,應該怎樣研究…… 「好吧,我等你的消息。」這種場合總要給對方一個臺階。 田守誠的臉,重又像膩子膩過一樣的光滑了。他永不會有尷尬那種感覺,鄭子雲也不會有,尷尬是小孩子們的事情。 臨到他們分手的時候,那氣氛如同他們剛剛在一起談論的是在遠隔太平洋的美國,下一任總統究竟是裡根還是卡特? 送走鄭子雲之後,田守誠一把抓起茶几上那張像潰軍手中的破旗一樣的紙片,嘩啦、嘩啦地撅個粉碎,團成一團仍進紙簍。 他媽的,剛才這一仗真是刺刀見紅,又讓這傢伙贏了一著。 田守誠懊惱地想到,最近一個時期他連連失誤。這說明他著急了,沒有耐心了,沉不住氣了。不好,這很不好。這是一種走下坡路的跡象。好像他的機智、才能,如同落花,隨著流水一同逝去了。難道他真是老了嗎? 他和鄭子雲差不多年紀。可是那個病秧子,過得倒滿有勁。 田守誠呷了一口熱茶。真苦,沖得太濃。然而心頭覺得猛地一爽,他又趕緊喝了兩口,慢慢地咽下喉嚨,好像這杯濃茶,可以把腸胃裡的晦氣沖走。這兩年他的茶越喝越濃,好像吸煙、飲酒,越來越上癮。唉,生活裡的味兒越淡,煙、酒、茶的昧兒就會越濃。田守誠往茶几上瞥了一眼,果然,給鄭子雲沏的那杯茶,他一口也沒喝。鄭子雲是不喝濃茶的。那個人生活過得似乎很有節制,好像在填寫一張每個空欄都留得不大的表格,簡明,緊湊,枯燥,乏味。 看多了讓人掃興,敗胃口。不知他老婆和他一塊兒怎麼過?!他竟會養出兩個孩子,真是難為他了。這樣的人應該出家當和尚。 一抬頭,田守誠看見肖宜站在門口,他一定在那兒站了好久。 幹什麼? 窺測他的心理活動嗎? 幸虧人類在科學技術上的進步,還沒有達到這個水平,否則豈不天下大亂。如果人人都像一本書,誰想打開就可以打開,誰都知道誰心裡在想些什麼,人和人其實都是一樣的,吃著五穀雜糧,有著七情六欲……那還了得? 那就不會再有神聖和卑微,權威和服從,也就沒有了田守誠。 肖宜那副神氣真怪,好像懷裡揣著把攮子,正在猶豫著現在就給他一攮子,還是再呆一會兒? 「小肖啊,有什麼事情嗎? 」 老站在那裡,怪討厭的。 「有點事。」肖宜的下巴哆嗦著。「您剛才和鄭部長談話,我不好插嘴。您不是問鄭部長,那東西他是從哪里弄到的嗎? 」肖宜激動得很,話說得結結巴巴,直讓田守誠起急。「那東西是我,我給他的。」 好傢伙,這一攮子真厲害。 肖宜下了決心,準備說完這番話就卷著鋪蓋卷滾蛋。 走? 沒那麼容易。田守誠早知道,從第一天當秘書起肖宜就不願意,覺得在他這裡不自在,不舒服。可是他走了,田守誠還上哪裡去找一個比肖宜更富有代表性的人物呢? 哪怕發生了這件事,田守誠也不肯放他走,擴散出去就更加不利,相反,把肖宜留下輿論上才是有利的。再說田守誠能白讓他攮這一下? 不自在? 不舒服?越是不自在、不舒服,就偏讓他在這兒受著。 這一手田守誠真沒料到。通過兩三年的觀察,他原以為肖宜已經變成世外之人,看來這個觀察極不準確,以後要加倍提防他。 田守誠斟酌著字句:「肖宜同志,這樣做會影響安定團結的,不過嘛事情已經過去了,以後注意就是嘍。」 肖宜卻不肯接受這賞賜。「影響安定團結的是這件事情的本身,而不是我。任何一個正直的共產黨員,都應該反對這種錯誤的做法。而且我希望給我另外調換一個工作,這個工作我在能力上不能勝任。」 田守誠決計不和肖宜去論那事情的短長,和他有什麼好扯的。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肖宜又不是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的委員。 田守誠隨口念出一條經文:「這是工作需要嘛,有什麼意見,我們以後再找個時間交換一下? 啊? 」 把肖宜打發走之後,田守誠覺得這個上午什麼事也幹不下去了,都來湊熱鬧,好像商量好了一樣。 忍氣吞聲。逆來順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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