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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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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計院有個副院長,因為給田守誠提過意見得罪了他,三年沒給人家分配工作。那位副院長找汪方亮幫忙,汪方亮就對田守誠說:「聽說那位副院長在『文化大革命』中整過你? 」 田守誠不知汪方亮葫蘆裡買的什麼藥,很謹慎地說:「沒聽說呀。」 汪方亮一驚一乍地說:「哎呀呀,你這是背了黑鍋了。很多人在下頭議論,說他三年沒分配工作,是因為他在『文化大革命』中給你提過意見,你現在是報復人家。」第二天田守誠就過問了這件事。 汪方亮的另一位朋友,田守誠也是一直不給安排工作。 汪方亮做出老謀深算的樣子對田守誠說:「老陳這個人你得安排工作。」 「為什麼? 」田守誠問。 「你現在不給他落實政策,將來組織部會落實。這個人情你不送,讓組織部去送? 他有點祖傳的醫道,對疑難症很有點辦法,他那裡四通八達,找他看病的人,什麼品位的都有,」說到這裡,汪方亮有意放低了聲音,「而且聽說他的嘴很不好。」 不出一星期,陳局長安排了工作。 汪方亮走過去,意味深長地對肖宜說:「你拿著那個結論去問問田部長,反對某副總理是嚴重政治錯誤,反對鄧小平副總理算什麼性質的錯誤? 不逮偷牛的,逮那拔橛的,有這個道理嗎? 」 這時一位勤雜工人走了過來,對汪方亮說:「汪部長,您昨天下班的時候沒有關窗,弄得滿屋子都是灰,我們打掃衛生可麻煩啦。」 「是嗎,啊喲,我忘記了,實在對不起。」 肖宜把從打字室拿回來的、那一疊剛剛打印好的文件,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摔,上面的幾頁,散亂地飛落在地板上。肖宜也不去撿,只是用腳連踢帶撚地踢到牆角裡去。 那份文件既無抬頭,又無落款,文件上的每一個字,像一隻只居心叵測的眼睛,囂張地、陰險地看著他。 一,重工業部的十二大代表,已有部長一名在選,另外兩個名額,不宜再安排部一級的幹部。 二,代表年齡,不得超過六十五歲。 三,另外兩名代表,應在業務幹部中推選。 右角上,還印有「絕密」二字及發至各支部的字樣。 既然厚顏無恥到這種地步,何不痛痛快快地寫上:不准選鄭子雲。 真敢於! 就在中央所在地的北京,就在國務院下面的一個直屬部。 這還像個共產黨人嗎! 肖宜想起馬克·吐溫的小說《競選州長》,然而現在早已不是競選州長的時代。 肖宜恨不得劃根火柴,把這疊東西燒掉。他抱著雙肘在辦公室裡來回踱步。自然,這是有計劃、有步驟的,包括田守誠正在禮堂裡作的動員報告。動員什麼? 動員大家不選鄭子雲。 他的心跳得快極了。他一再對自己說:「冷靜,冷靜。這和你有什麼關係,誰當選還不是一樣? 」然而,另一聲音卻在他心裡頑強地呼喊,憤怒地指責:「你還是個共產黨員嗎? 你能對這樣的事聽之任之,無動於衷嗎? 」 可是,想到他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踐踏的赤誠,他又硬起了心腸。何必為別人賣命? 別人? 誰? 難道這代表的榮譽是某個人的私有物? 選舉自己信任的、符合標準的代表,不是每個黨員的權利和義務嗎? 不選鄭子雲,難道讓田守誠這樣的利祿之徒,代表重工業部和G 省的黨員去履行自己的權利和義務,然後再爬上中央委員的地位,利用職權為非作歹? 他拿起了桌上的電話…… 哦,算了,算了,不就是這一個人嗎? 他又把話筒放下。 也許就在某個關鍵的時刻,比方說,某個關鍵的表決,就差這一票呢? 肖宜用拳頭捶自己的腦袋。 電話鈴響了。 是田守誠的夫人打來的。「老田呢? 老田不在? 告訴他,今天早點回家,D 工業部的H 部長晚上請我們吃飯。」 一句問好也沒有,一句謝謝也沒有,好像肖宜是個收錄兩用機。 肖宜知道那位H 部長,就在五屆人大會議上,竟還提出把誰誰英明、偉大寫進憲法裡去。 這一夥人,又在串聯什麼。大概他們要在十二大上做文章。 肖宜從那一疊文件上拿起一張,折好,放進上衣口袋,把其餘的送到裡問田守誠的寫字臺上,然後把辦公室鎖好,噔、噔、噔,三步並成兩步地下了辦公樓。在車棚裡找到自己那輛破自行車,往鄭子雲家裡,飛車而去。那樣子,真像唐- 吉訶德騎在那頭小毛驢上,可他覺著自己像是騎了一匹高頭駿馬,耳邊是馬蹄嚼嚼,軍號嗒嗒。 鄭子雲簡直沒法相信。他把那張被他揉成一團的紙,又重新攤開,撫平。一、二、三條,寫得清清楚楚,哪一條也是目標明確地指向他。他把那紙丟在茶几上,身子更深地埋進沙發裡去。暮色裡,傳來了嗚嗚的黑管聲,讓他聯想起古代邊塞上的號角。 他想起蘇軾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鞣輕勝馬,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寒侵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索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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