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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


  汪方亮站起身來,把椅子弄得砰砰亂響,倒背著手,大搖大擺地從臺上這一頭走到那一頭,他真要回辦公室歇著去了。

  汪方亮一點也不喜歡這棟辦公樓,窗子很小、結構笨重,像一張大臉上生了一對小眼睛。結實得像一架重型轟炸機,七六年地震的時候紋絲沒動。當初基建的時候,不知往地基裡灌了多少噸水泥,反正重工業部有的是錢。

  因為窗子小採光不好,即使在大白天,走廊裡也要開著燈。長長的走廊,看上去像十三陵地下宮殿的甬道。

  沒去聽報告的人不少。聽得見打字機在哢嗒、哢嗒地響著,有誰在走廊的拐角那裡談笑,儘管壓低了聲音,還是可以隱約地聽到:「宋克這回慘了,聽說黨組提出的副部長候選人裡沒他。」

  「該! 他以為排擠陳詠明就能輪上他呢。哎,有沒有陳詠明? 」

  汪方亮停住腳步,有興味地接著聽下去。

  「好像有。」

  「看來部黨組還過硬,田守誠那一夥人也不見得就玩得轉。」

  「沒那麼簡單,這是個勢均力敵的局面,這次你進了我退點,下次我進了你退點。」

  「你這傢伙老他媽陰陽怪氣的。仔細想一想,三中全會以後,田守誠那一夥風派人物不是節節敗退嗎? 再想搞鬼,不那麼容易了。」

  「你還是個『歌德』派啊。」哧、哧、哧,那人笑了。

  「該歌德就得歌德。有希望,你信不信? 」

  「唉,是這麼個情況,不過困難不少哇。這不,就拿咱們這個小小的部來說,田守誠不是又發動攻勢了嗎? 」

  ……

  汪方亮暗笑,哪裡來的兩個「軍師」。真成問題,現在黨組開什麼會,研究什麼問題,下面很快就會知道。

  像汪方亮這種經歷過很多事情的人,什麼衝動、激動、感動之類的情緒,已經像快要采盡的礦源,可是那兩個人的談話,競讓汪方亮心裡發熱了。他心裡生出一種感謝之情,感謝什麼呢? 作為一個党的高級幹部,他感謝人們對中央的信任,感謝人們對目前仍存在的許多困難,國家尚不能迅速解決的諒解……汪方亮原以為,這些感情,許多年來人們已經失去,而實際上,它正在恢復……緩慢,可是有希望。就為這個,也得再好好地於上幾年,老百姓在盼著呀。

  是啊,人人只說當官好,可是想過沒有,自己的一言一行,實際上成天被群眾拿著戥子在稱呢? 也許有一天,職務的升遷,不是以級別、工資、幹部待遇為標誌,而是以更多的責任和義務為標誌,就像巴黎公社那樣。那就會像沙裡淘金一樣,提煉出真正的人民公僕,淘汰掉那些昏聵的官迷。

  怎麼,他竟也發起鄭子雲那套書呆子的議論來了。

  他掏出鑰匙,打開辦公室的房門,一回頭看見肖宜抱了一小摞白紙走了過來。

  肖宜向他點點頭,也拿出鑰匙去開田守誠辦公室的門。

  肖宜那條過短的、露著花襪套和一雙豬皮鞋的褲腳——他的每條褲子都是那麼短,是布票不夠嗎——以及他那副總像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表情,老是引起汪方亮的同情。

  尤其最近,汪方亮知道肖宜心裡更不舒暢。

  田守誠又在搞平衡。肖宜不過是這裡面的一個犧牲品。這就像有人下棋,有人就得當棋子兒,讓下棋的人在棋盤子上摔得叭、叭直響,沒准還要被摔成兩半兒。

  自從一九七七年底,那位在清查運動中被田守誠拋出來的副部長被撤職查辦之後,「文化大革命」中支持過他的那一派群眾,對田守誠怨聲載道,都在罵他:「過河拆橋,忘了你怎麼上的台,壞事幹得一點不少,部長的烏紗帽戴得還挺牢。」

  田守誠的的確確是靠著那一派的力量,在「文化大革命」後期被結合進領導班子的。

  於是,往上告狀的、寄揭發材料的不少。

  田守誠不在乎人家罵。罵又怎麼樣,能把他的級別罵掉,還是能把他的烏紗帽罵掉,還是能把他的工資、房子罵掉? 該忘本就得忘本,不然記著那麼多東西,背著那麼多的債,人還往不往前走? 只是那些揭發材料讓他發怵,所謂知情者也。

  怎麼辦? 他想出這一手,給另一派頭面人物在「文化大革命」

  中的表現作個政治結論,滅滅他們的威風,平息一下清查運動中受挫一派對他的憤怒。

  肖宜從來沒有感到過什麼威風。當初只不過是一種獻身的熱情。他常恨自己生得晚,作為一個共產黨員,沒能在革命戰爭年代為黨的事業衝鋒陷陣,是一生的最大遺憾。終於趕上了一個「文化大革命」,可以為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拋頭顱、灑鮮血……現在又要重翻老賬,給他做政治結論了。他有錯沒錯? 有,他的錯在於給人當槍使,幹了好些讓他後悔莫及的蠢事。

  直到現在,見了曾是對立派的同志,肖宜還感到無限的悔恨和歉疚。他們為什麼要像仇人一樣地互相廝打,狂罵? 好像一個失去了理智的人,用自己的右手砍斷自己的左手……那時候,他們都是瘋子。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瘋子,希特勒是戰爭瘋子。

  汪方亮叫住他:「肖宜同志,許久沒過問你的事了,你的結論最後是什麼? 」

  肖宜似乎不大願意談及:「『運動中犯有嚴重政治錯誤』,理由是我有反對某副總理的言論。」

  汪方亮勃然。照這樣下去,將來反對某副部長也會成為嚴重的政治錯誤。什麼時候了,還搞這套極左的玩藝兒。「你簽字啦? 」

  肖宜冷然一笑:「沒有。這道理說不過去,我不準備接受,現在正僵持不下。」

  得幫肖宜想個辦法,硬頂也不好。對付田守誠,汪方亮相當有辦法,他摸透了田守誠的脾性:烏紗帽重於一切,自身利益高於一切。抓住這個特點,就能牽著他的鼻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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