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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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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國棟腦門兒上的抬頭紋加深了,每一條皺紋都像一個平躺著的問號,表示著極大的疑惑。 老辦法不行了。老辦法有什麼不好? 生產計劃不是年年完成嗎? 就說長春第一汽車廠生產的「解放牌」卡車吧,用的還是五十年代那套生產工藝,也沒見誰嫌不好哇,就那,年年還不能滿足需要呢。瞎改什麼,另改一套,還指不定行不行呢,不行的話,連這套也沒啦。 自己找飯吃? 還講不講計劃經濟啦? 吳國棟在黨校的時候學習過,計劃經濟是社會主義的優越性之一,這麼一來,還上哪兒去體會社會主義的優越性? 吳國棟沒法說。部長說過了,廠長說過了,他還有什麼可說的? 只有競爭過外國人這一點,吳國棟聽了還算順耳。不說別的,外國人身上的毛都比中國人多。在黨校的時候學過,人是從猴子變來的,這說明外國人比中國人離猴子更近,就憑這一點,中國人也比外國人先進,為什麼競爭不過老外? 只要大夥心齊、玩兒命幹,別今天你一個主意,明天他一個主意,有什麼不行的。再拿出五八年大躍進的幹勁,一天等於二十年,十五年就能趕上英國。當時有個歌怎麼唱的? 啊,「……踢開困難,排山倒海,趕上英國老王牌……」多好的日子! 多讓人留戀和嚮往的日子! 每天都像踏著進軍號在前進,就像過去「十一」或「五一」天安門前閱兵式的那股勁頭,一個個胸脯挺得那麼高;腳步跺得哢嚓哢嚓響;胳膊甩得刷、刷、刷的齊……那麼些人就像一個人那樣聽使喚。後來為什麼涼下來了? 唉,還不是總有人干擾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革命路線。瞧瞧現在,社會上亂成了什麼樣兒? 不知哪兒來的一股風,喊起「民主」來了,社會主義條件下誰感到不民主? 只有地、富、反、壞、右才覺得不民主。啊,右,現在不算了,全都一風吹了。別說右不算了,連大寨也不行了,自由市場也出來了。老家裡來人說,連算卦的也出來了,牛鬼蛇神又出籠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要是在世,怎麼能有這種事嘛。 他自己也鬧不清從什麼時候起,一切都讓他看不順眼兒的感覺,像看不見的小蟲子一樣,鑽進了他的心裡,在裡面鬧騰、作祟。 一天天地、從早到晚,他都覺得日子過得不踏實,好像天要塌了。 他好憂心啊。 陳詠明卻饒有興味地看著劉玉英給吳國棟帶來的那瓶小菜,好像在研究菜裡加了什麼可口的東西,那興味並不亞於研究一輛新引進的汽車。他對什麼都有興趣,對什麼都全力以赴,所以他比實際的年齡顯得蒼老。而他的臉,也許正是因為兩種極端的混合才顯得如此動人:孩子般的真誠、執著,和飽經世事的沉穩。 陳詠明的談話使病房裡所有的人聽人了迷,別管是修理雨傘的小夥子,當文書的小老頭,賣肉的師傅,大學裡的老師。他們對三中全會的精神,也許領會得還不夠深刻,但不管是誰,只要他對生活還有那麼一丁點熱情,他就不可能不被這種談話所吸引。 若干年來,他們讀過不少中央全會的公報,聽過不少次會議精神的傳達,但那些經濟政策和自己的生活到底有多大關係呢? 總好像說不清楚。現在讓陳詠明這麼一說,好像清楚了許多,原來都是老百姓心裡想著、盼著的大實話。 修理雨傘的小青年,收起了鋼筆,用手支著下巴,眼睛裡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來中央的精神是這麼回事,怎麼在街道學習會上就變成了千千巴巴的東西呢? 如果讓這些部長、廠長們給講講該有多好。 就連當文書的小老頭,也流露出真正受了感動的微笑,再不是一成不變的、阿諛奉承的假笑。 教書的先生說:「嗯! 你們部長幾句話就把中央的精神說清楚了。不簡單。」 賣肉的師傅,自有他表示崇敬的獨特方式。出於一種愛屋及烏的反應,他對郁麗文說:「郁大夫,往後您再買肉找我,您是要五花、裡脊、肘子、豬肝、蹄子……只管說。」 郁麗文掩嘴而笑。 陳詠明沒頭沒腦地搭了一句:「清醒的人是不痛快的。」然後看了看手錶,吃了一驚似的對郁麗文說:「八點多了,你餓壞了吧。」 郁麗文沒有回答,只微微皺了一下眉,表示他不該在這裡說這句話。 劉玉英果真忙亂起來:「哎,這,這是怎麼說的,您二位到現在連飯還沒吃。」她依次拉開吳國棟床頭櫃上的抽屜和櫃門,想要找些點心給他們。裡面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 教書先生從自己的小櫃上,拿過一個餅乾桶,遞給陳詠明:「這兒有餅乾,先吃點吧。」 陳詠明真不客氣,想吃幾片。他剛剛伸出手去,並且同郁麗文:「怎麼樣? 來幾片吧? 」 郁麗文忙攔住了他:「你和老吳還有沒有事? 要是沒事,就回家吧。兒子們也許等急了,他們知道我今天不值夜班。」 陳詠明好像這才記起,他還有兩個兒子。「哦,沒什麼了,我不過是來看看老吳。」他又轉向老吳,「你還有什麼事要辦的嗎? 」 吳國棟忙說:「沒有,沒有,您也挺忙,別老往這兒跑了。」說著就起身,準備送陳詠明的樣子。 病房裡的人也都全站了起來,好像陳詠明是他們大家的客人。 走到門口,修理雨傘的小夥子情不自禁地說:「您沒事兒常來? 」 陳詠明咂了一下嘴:「唉,說不準。我倒是應該常來,可是明天早上一睜眼,就不知道會捲進什麼意想不到的事情裡去,一拖就是很久,不能脫身。好吧,大家留步,別再送啦,再見,再見。」 十四 勇往直前。所向披靡。 現在,何婷正準備打第八個電話。 所有的渠道都已打通,只欠孔祥副部長一個批示,二女兒就可以留在北京工作了。 何婷看著辦公桌上的電話機,胸有成竹地一笑。這一局也是勝利在握。 可惜現在軍隊裡不委任女人做將領,不然,何婷照樣可以當一個不亞于任何男人的常勝將軍。 其實女人在征服什麼、佔有什麼、得到什麼的欲望上,比男人有韌性得多。 在別人看來,何婷的一生夠順利了。四五年參加革命的一個滿洲國的「電臺之花」,很快地人了黨。她是一個有頭腦的、進攻型的女人,斷然不肯留在文工團裡,早就看准了「政治」這碗飯。於是她沿著政工部門的階梯:文書、幹事、辦事員、科員、科長……直至一九六二年孔祥把她提為處長。如果沒有「文化大革命」她現在應該是局長。每每在電視上的國際新聞裡,看到馬科斯夫人或撒切爾夫人周旋于外交場合的時候,她的嘴角上總是撇著冷笑。如果不是機緣不對,誰能斷定她不能成為馬科斯夫人或撒切爾夫人那樣顯赫一時的人物呢? 於是她便悻悻然地從電視機前走開,自怨自艾地坐在自己的房間裡生悶氣。從不氣餒的她,這時便會感到黃金時代已經杳然而去,她這一生虧得厲害。什麼都讓她想發脾氣:掛曆上那個電影明星笑得太媚——她也同一般女人一樣,特別容易發現別的女人的缺點;老太太的紅燒肉燒得不爛;或是大女婿的吉他,撥楞、撥楞地響得她心煩;因為中風十幾年不上班,也不能升官兒的老頭子,口齒都不清了,還嗚嚕、嗚嚕地要求她上這兒、上那兒,給他買這種或那種吃食,到了這種份兒上,七情六欲哪樣都不見減退。別看他走路磕磕絆絆淨摔跤,只要她照顧得稍不周到,就會到部裡去告她虐待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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