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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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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抱歉。」鄭子雲打心眼裡感到歉然,好像是他侮辱了她一般。 「你覺得奇怪嗎? 其實並不新鮮。連大名鼎鼎的某記者,寫了一篇為好人伸冤的報告文學,不也讓人糟踏得一塌胡塗嗎。」 「我能為你做點什麼嗎? 」 夏竹筠「啪」的一聲把小摺扇摔在茶几上。鄭子雲下意識地用手護住電話機,好像夏竹筠會過來砸它。 「不,不必,謝謝。告訴您的意思,不過是希望您當心暗箭,我估計這匿名信是田守誠手下那些人幹的。再見! 」 「再見。」 太過分了。 有過很多不愉快的事,鄭子雲可以不去計較,但不計較不等於不存在。 鄭子雲在思想政治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似乎引起了理論界和實際工作部門的重視,各個方面到部裡索取講話稿和聽取重工業部研究、開展這方面工作的情況的人絡繹不絕。接待來訪者的工作,一直由部調查研究室的同志負責,因為在開展這項工作中,他們是起實際作用的人,是瞭解情況的人。他們讀過不少書,做過不少研究,還到幾個工廠去蹲過點,鄭子雲在講話中提到的不少情況,都是他們總結、提供的。 田守誠事前對這次會議持否定態度,會後又對會上未能貫徹大慶的政治工作經驗和「興無滅資」的講話精神很有意見,後來不知又從哪裡聽到了什麼風聲,突然通知部值班室,凡是到重工業部瞭解這一工作開展情況的單位,一律由林紹同組織接待。 用意很清楚。鄭子雲不願把這件事的動機想得太庸俗。但到底,那是同志們日日夜夜辛勞的結晶。 現在,又去糟踏一個無權、無勢,沒有反抗和保護自己能力的弱女人。這些人對付惡,是那樣的懦弱、膽怯,對付一個女人,卻是那樣的強大、勇敢。何等的可悲啊。 夏竹筠連珠炮似的發問:「你抱歉? 為了什麼? 你要替她做什麼? 」天哪,她想到哪兒去了。 鄭子雲定睛看她。 閃著珠貝一樣色澤的拖鞋裡,是一雙如普希金在詩文中多次熱情描繪過的、迷人的小腳。那雙腳,裹在進口尼龍絲襪裡。白色絲綢的睡衣上,繡著兩隻暗紅色的鳳凰。茜色的、灑滿銀色小花的絹扇,斜躺在豐腴的腿上。 精緻,淡雅。現代物質文明的精華。包括那頭用烏髮乳染黑、用阿莫尼亞水弄鬈曲了的頭髮。 只是她座下的沙發套子,相形之下,太過寒傖。 在這簡單的,湊湊和和、得過且過的客廳裡,她像天外來客一樣顯得不真實,讓鄭子雲想起「七仙女」、「畫中人」那一類的故事。 他們結婚四十年了。每每鄭子雲越是細細地打量她,便越是感到陌生。 「你是不是應該到醫院去看看? 」他說。 夏竹筠恨透了鄭子雲這種居高臨下的紳士派頭。一個喜歡胡攪蠻纏的人,老是激不起對手的反應,比有個可以打平的對手更讓她感到惱火。夏竹筠和許多淺薄的女人一樣,並不知道夫妻問最理想的關係,莫過於恩愛和諧,互敬互重。她喜歡炫耀自己對丈夫的支配權以及自己在家庭裡的統治地位,尤其喜歡當著外人,一展夫人的威風。而鄭子雲這種該死的紳士派頭,明明地透著一種徹骨的輕蔑,像一道鐵門,把她攔在一定的距離之外,使她超越不得。 「你不要用這種口氣和我講話。」夏竹筠恨得用扇子骨敲著沙發的扶手。 「我覺得你好像得了一種猜忌狂。你防範這個女人,防範那個女人,恰恰不防範你自己。為什麼把你自己看得這麼輕,又為什麼這樣死乞白賴呢? 我對有些女人感到不理解。她們年年過三八節,天天高喊婦女的解放,回到家裡卻和依附于丈夫的舊式婦女沒有什麼兩樣。我以為僅僅把婦女解放運動理解為爭取政治、經濟地位上的平等是不夠的,婦女解放還應該靠自己的自強,而不是靠——」他停下來,看著夏竹筠的頭髮、服飾。「她應該不斷地進取,讓她的丈夫崇拜她的人格、精神、事業,而不是把她當做一朵花來觀賞……」 他還想說,借婚姻的鎖鏈,把自己掛在男人脖子上的辦法,是消極的辦法,是婦女無能和無志氣的表現。只靠法律和社會壓力把丈夫和自己壓合在一起,反映了婦女人格上的不獨立。事實上,在任何社會中,如果沒有事業和理想上的一致,愛情也不可能存在或維持。恩格斯說:「婚姻不僅決定一個人的肉體生活,也決定一個人的精神生活。」在這方面,知識水平、共同的志趣,往往是愛情的基礎。 但是他打住沒說,他知道,她不但昕不懂,而且還會導致極大的誤會:以為他有了外遇,要和她離婚。 何況活到六十多歲,又忽然心血來潮地研究起什麼是愛情的基礎,豈不滑稽!說到底,這東西影響他吃了,還是影響他喝了,還是影響他當部長了? 契訶夫說過:「愛,或者,它是一種正在退化的東西,一種本來是偉大的東西的殘餘;或者,它是一種將要成為偉大的東西的因子;可是現在,它卻使人不滿意,它所給的,比人所希望的少得多。」 既然如此,頂好的辦法是不要希望它。 也許他自己才應該上醫院,他的神經准是出了什麼毛病,鬼知道。 他現在希望的是,思想政治工作科學化的倡議,將會被更多的人理解和接受。也許五十年以後,人們將會從理論到實踐建立起一整套完整而科學的體系。為什麼那麼悲觀,幹嗎是五十年而不是二十年? 他希望生活將更加正直;陳詠明那樣的人更多;再也不會有人花那麼多的力氣、用那樣不公正的手段去砍殺一篇振奮人心的報告文學和它的作者。 鄭子雲有那麼多小小的、卻又比愛情那東西更切合實際的希望。 各自有各自的崗位。愛情,那題目屬社會學家和未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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