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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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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第二,在討論該不該發這篇文章的時候,黨組內有好幾位同志還沒有機會看到這篇作品,他們是在文章發表之後才看到的。 第三,當時表示不同意發表的只是個別的同志,其他同志沒有表示可否,更沒有形成什麼決議。「他停了停,吹了吹香煙頭上的白灰,好像不打算再說什麼了,沉默了一會兒,又輕笑起來,說:」我們好像成了文學評論家了,要是我幹的不是現在這個買賣,我真準備寫小說去。現在我打算為這篇文章寫篇評論,表示支持。田守誠同志剛才說到社會效果問題,我很同意這個提法。要注意社會效果,但是有一點應該明確,社會效果好壞的標準,由誰說了算? 是領導說了算,還是廣大讀者說了算? 是只看近期效果,還是也要看遠期效果? 「我看這篇文章的社會效果就不錯。我認識他們廠子裡的幾個青年工人,有位同志到家裡去閒聊,還隨身帶著登著這篇文章的雜誌。我看了看那本雜誌的標價:一元二角錢。我問他:『你幹嗎花工資的百分之三點五買這本書? 』他是二級工。 「他說:『過癮。』」我問他:『怎麼過癮? 』「他反問我:『您看過嗎? 』」我逗他:『沒看過。』「他說:『您怎麼不看? 這第一篇寫的就是我們廠長。您看看就知道怎麼過癮了。』」我說:『文學作品都是誇大的。』「他說:『不,這裡件件寫的都是真事。』」我跟他開玩笑:『廠長是你親戚吧? 』「他正色地說:『瞧您說的,不信您去廠裡問問。』」你們知道我當時的感覺是什麼? 我羡慕陳詠明,要是我的部下對我也有這麼深的感情,我就太知足了。 「當然,也不是沒人有意見。因為他撤消了大慶辦、政治部和車間的專職書記…… 「我們絕不能挫傷這樣的幹部。挫傷了他,就等於挫傷了幾千名工人群眾。這樣的幹部不多,我們應該保護他。這個人也有毛病,過於嚴格、不通人情、方法生硬、使人下不來台、民主作風差,別人有不同意見,他不能耐心地說服。但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對一個人不能求全責備,對這篇作品也應如此。雖然結構上、語言上、技巧上還有些缺點,沒有很準確地表現陳詠明這個人,但作者有勇氣去表現社會主義新人,這一點就應該肯定。」 田守誠決計不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這就跟下圍棋一樣,眼瞅這塊活不了,就別再往裡頭填子兒。於是,匆匆宣佈散會。 一覺醒來,身上是綿軟的,嘴裡也發苦。鄭子雲翻身起床,沖了一杯熱茶,然後在臨街的窗前站下。 馬路上,幾個游泳回來的年輕人,把五顏六色的游泳衣掛在車把上,小旗子似的隨風飄揚。一輛自行車的後座上坐著一個女孩子很像圓圓。短短的頭髮、兩手滿不在乎地抱在胸前,交叉著兩條曬得黝黑的長腿,也不怕從車上閃落下來。 圓圓又和夏竹筠吵架了。就這麼幾口人,日子過得並不安寧。 大至一個社會,小至一個家庭。安定團結! 要是人的願望能像蘿蔔、白菜那樣可以栽培就簡單多了。想1 止它長什麼就種什麼。她說話越來越隨便,太過地刻薄,也許像他。就連對夏竹筠也不夠尊重:「您又想把我拉到騾馬市去?!您應該當個配種站的站長。」 天哪,女孩子。 最近她對婚姻問題很敏感,而且明白地拒絕和家裡人交談。 還振振有詞地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您也有您的秘密。」 他有嗎? 他要有也許就好了。遺憾! 生活裡原該有許多的支撐點,一個不行,其他備用的還可以投入運行。 街上有樹,有行人。但在炎熱的陽光下,全像曬蔫了似的,顯出沒精打采的樣子。只有馬路對面的樹陰下,那個賣冰棍的老太太,不屈不撓地吆喝著:「冰棍——巧克力冰棍——」鄭子雲常看見她,和他差不多的年紀,筋骨蠻好的樣子。矮小、於癟,棕黑色的面孔,像一具風乾的面具,帶著勞頓生活的痕跡。但她那還是很有彈性的吆喝聲裡,還有一種可以和生活掙扎一番的力氣。他呢,卻已經在生命和死亡的邊緣地帶搖晃了。秘書、保姆、辦公室、汽車……已經使他軟化。物質生活愈是發展,人體對自然的適應能力可能就越差,而精神的觸角卻越發地敏感。 他分明煩躁。為了什麼? 上次的黨組會並沒有給他留下什麼大不了的煩惱,他經歷過的多了。一九四二年整風,五二年打老虎,五七年反右,五九年反右傾,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這算得了什麼! 他渴望人和人之間的相通、諒解、支持。圓圓卻說:「傻瓜才說這種話呢,都什麼時候了,您還翻那本皇曆。」 現在該翻哪本皇曆呢? 她的話不對。現代青年人的偏激。 寂寞,寂寞極了。讓烈日曬得冒煙的那條馬路,讓人聯想起阿拉伯的沙漠。 鄭子雲開始盼望有誰敲門,或有誰打來電話。哪怕跟誰聊聊常寶華的相聲也好。 隔壁的電話鈴果真響了。鄭子雲微笑,巧! 鈴聲響了很久,夏竹筠才去接它。她的語氣幹乾巴巴,不懷好意。 只聽見她一連串地發問:「喂,哪裡? 」 「你要哪裡? 」 「找誰? 」 「你是誰? 」 「找他有什麼事? 」 對方大概連個喘息的機會也沒有。心裡有鬼或是反應慢的人,讓她像掃機槍似的這麼猛一通掃射,准得丟盔卸甲地落荒而去,往他家打電話的人,應該先穿上尼龍避彈衣,或戴上防毒面具。 夏竹筠在隔壁叫了:「老鄭——你的電話。真討厭,又是那個姓葉的女記者。」 聲音那麼大,葉知秋在話筒裡一定聽到了。 「是,我是鄭子雲。」 葉知秋的聲音裡,有種神經質的興奮:「我收到編輯部轉來的一封匿名信。」 「什麼意思? 」鄭子雲看見夏竹筠伸長了耳朵停住了手裡正在搖動的絹扇。 「說我是個道德敗壞的女人,除了和合作者睡覺,還和被寫到的主人公以及某副部長——也就是閣下,勾勾搭搭,編輯部不該發我那篇文章,諸如此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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