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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回到家裡,已經是八點多了。鄭子雲感到心區又在隱隱作痛,今天太累了。但他還是鋪開信紙,給宋克寫了一封回信:宋克同志:很高興地收到了你的來信,也很高興聽到曙光汽車廠兩位同志的意見。

  陳詠明同志在我們重工業部的長期工作中,特別在「四人幫」猖狂的時期,敢於抓管理、抓整頓,同「四人幫」頂得很厲害,把企業辦成重工業部企業整頓的標兵。同時,在到曙光汽車廠工作後,又敢於挑重擔,不怕困難,堅決地抓下去。

  至於曙光汽車廠現在存在貸款很多,職工過多,質量不好等許多問題,是「四人幫」猖狂時期積累下來的問題,不是陳詠明同志的責任。

  現在各方面問題很多,我們面臨的問題,是要求各級領導幹部,善於團結廣大幹部和群眾,頂著困難上。而不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因循守舊,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現在要表揚和扶持的是這樣的幹部。至於把問題都解決得很完善,則不是短時期的事。饅頭不可能一口吃兩個,重病病人也不可能剛退燒,賽跑就能跑第一。

  天津蔣子龍同志寫了一篇《喬廠長上任記》,各方面反映很不一致,確實作品中也有一些可以商榷的地方,但根據當前各級幹部的思想情況,敢於抓工作,迎著困難上這一點,無論如何是值得提倡的。文藝界的多數同志仍然主張支持這篇作品,我想可能也是從這一點出發的。

  我這個說明可能是不完善的,請予指正。並希望能把這封信轉給曙光汽車廠的兩位同志一看,如果他們有什麼意見,希望給我寫信,我們可以繼續討論這件事。

  敬禮!

  鄭子雲

  又是一陣穿過後背的疼痛。心臟,它不肯合作了嗎? 鄭子雲需要的是體力,是健康。他願意在人生的戰場上再多跑幾步,而給後來的人,多留一些時間,讓他們準備得更充分一些。

  但假如它一定不肯合作呢? 還有許多事情要辦啊……

  在今年全國企業管理研究會的年會上,還沒有一篇論文講到企業整頓以後應該怎麼辦。鄭子雲設想過重工業部向前發展的遠景共十二條。現在只有一個雛形,他想五月份拿出初稿,六月出去試講,徵求意見,然後修改。九十月份形成文字,到一九八0 年底每條形成一本書,作為對企業管理幹部進行現代化企業管理的訓練教材。

  目前,國家企業的管理,還停留在手工業式的管理水平上,必須在發展中鞏固,在發展中提高。三中全會以後,中央非常重視體制改革工作,多種試點工作正在進行。企業管理工作如何現代化呢? 中央已再三指出要按經濟規律辦事,要講經濟效益,同時要加強思想政治工作。作為一個直接領導企業的部門,應該對企業管理工作,提出哪些要求呢? 而許多企業的領導,還習慣於老辦法。在經濟問題上、技術發展問題上、幹部使用問題上,還有很多跟不上形勢的地方。這兩年調整期間,重工業部各廠計劃任務不足,工廠看到光躺在國家計劃上不行了,必須同時自己找活幹。對市場、服務、競爭多少有些理解了。但對經濟體制改革的根本意義還有許多人認識不足,這些必然要反映到企業管理上。因此,不從理論到實踐提出一個企業管理現代化的目標,現有的成績也鞏固不了。

  企業的思想政治工作,光靠老辦法也不夠了。一定要使思想政治工作滲透到各項生產業務工作中去,大家都來做思想政治工作。在即將召開的思想政治工作座談會上,要請經濟理論工作者、心理學研究工作者、社會學研究工作者、企業的政工幹部和部裡搞政策研究的同志們參加。而那文章,正如葉知秋所說,卻是通不過的。齊天大聖孫悟空還讓頭上那個箍弄得毫無辦法,何況他鄭子雲呢。

  壓在枕頭底下的手錶,走得那麼響,哢、哢、哢、哢,簡直像個火車輪子在頭底下轉著,鄭子雲伸手從枕頭底下摸出手錶,往腳底下扔去。

  十

  已經是初夏天氣。中午休息的時間,也相應地延長了。對莫征來說,一個上午的活兒算不了什麼,吃頓飯,稍稍地休息一下也就可以了。他希望午間休息的時間短一點,晚上早一點下班,然後回到他的小屋裡去。那小屋裡有他許多的朋友:音樂、書籍。他的琴彈得不好,他並不想當演奏家,只是琴鍵上響起和聲的時候,他便覺得包裹在心上的那層硬殼溶化了。羅曼·羅蘭在《約翰·克利斯朵夫》裡說過這樣的話:「音樂,你曾撫慰我痛苦的靈魂,你曾使我的心恢復寧靜……」準確極了。作家,那是無所不知的人。世界上有作家這種人,該有多好啊。有了這種人,莫征才覺得他在世界上,不再是孤單的。莫征奇怪,為什麼書裡的人物、書裡的生活他是那樣地熟悉,而在現實生活裡,人和人之間卻是那樣陌生。

  他們的蘇隊長丟了個錢包。那是在哪兒丟的,他自己究竟搞清楚了沒有? 為什麼隊裡的人,全用含義暖昧的眼光看著他,嘁嘁喳喳地、很神秘地不知在說些什麼,等到他一走近,那嘁嘁喳喳的聲音便戛然停止。他轉身走開,那嘁嘁喳喳的聲音便又響了起來。

  有人繪聲繪色地講著聳人聽聞的盜竊案,並且帶著惡狠狠的口氣說,不論作案人如何狡猾,到了准會破案。說完之後,還要威脅似的瞥上莫征一眼,那意思分明在說:我們知道,錢包就是你偷的,你等著吧,我們很快就會拿出證據。

  好,莫征忍著。只要他們當中有誰敢當面指名道姓地侮辱他,他就用他這雙手,揍他個稀裡嘩啦。用貝多芬和雨果對付他們是不行的。

  今天,那錢包又在蘇隊長自己家裡找到了。人們不過哈哈大笑一場,說幾句蘇隊長「馬大哈」就算了事。誰也沒想到用一句友善的話,甚至用一道友好的目光,對他表示一點歉疚。現在,奠征倒巴不得他們當中有誰指著他的鼻子開罵,因為他的拳頭正癢得難熬。

  是的,他偷過。可是他們明明知道他是為了什麼緣故,又是在一種什麼情況之下偷的。而且他早已不偷了。

  莫征舉起自己那雙大手,仔細地看著。那雙手,吃午飯以前剛剛洗過,很乾淨的樣子。在陽光的照耀下,像許多人的手一樣,泛著健康的紅色。那是一雙平常的手,你甚至可以說它是一雙誠實的手。但是莫征仍然翻來覆去地看個不停。

  要是這時有人經過,並且看到莫征這時的神態,一定以為他得了魔症。

  莫征坐在草地上,把玩著那把修剪樹枝的大剪刀,想著人們對一棵樹傾注了那樣多的汗水和關注:修剪影響它生長成材的枝權、給它鬆土、給它灌永、給它施肥、給它除蟲……卻沒有人照料他,關注他,一個活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人也許是比植物更脆弱的東西。葉知秋是關心他的。可是,哪怕她的肩膀像石頭那麼堅硬,也支撐不了社會偏見對莫征心靈上的壓迫。既是如此,他這棵歪扭了的樹,又有什麼資格來糾正另一棵樹的錯誤呢? 鄭圓圓那裡,還有一把可以修剪他的剪刀。他的精神上所承受的全部社會壓力,卻靠兩個女人的保護來平衡。生活競把他推進這樣一個狹窄的天地,這樣一種等待施捨的地位。他還算什麼男人。男人應該是強者啊。

  莫征歎了一口氣,丟開那把剪刀,脫掉工作服的上衣,把它鋪在樹陰下的青草地上,然後仰面朝天地躺下去。

  樹陰已經很濃了。身下的泥土,騰發著濕潤的、清涼的、沁人心脾的氣息。他把臉側向一旁,細嫩的草葉,像溫存的手指,撫摸著他那粗糙的、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龐和他乾燥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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