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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陳詠明並不阻攔鄭子雲。他聽說過,鄭子雲會開汽車,有時在偏遠的山區,交通警查得不太嚴的地方,還和司機輪換開車。

  吳賓跳了上去。他喜歡鄭子雲,覺得他通情達理、實實在在,大概不只坐在辦公室裡劃圈。吳賓心裡,還有一絲自譴:他過去對部長們下的定義未免絕對了一點。同時他想,萬一老頭不行,可以幫他一把。

  吳賓斜眼瞟著,鄭子雲那只穿著棕色襪子,千層底布鞋的腳,沉著地踏下去了。啟動了。「行! 老頭子還真有兩下。」吳賓看著鄭子雲轉動方向盤,倒車,拐彎,駛出停車場,沿著工廠裡的柏油馬路兜圈子。

  「那個姓呂的小夥子怎麼沒見著? 」鄭子雲問吳賓。

  「蓋房子的時候摔傷了,現在還在醫院裡住著呢。」

  鄭子雲顯然受了震動,把車子停在路邊。側過頭來,嚴肅地盯著吳賓的眼睛。氣氛顯得緊張起來。

  「情況怎麼樣? 危險嗎? 」

  「肝破裂。危險期已經過去了。」

  「會留下殘疾嗎? 」

  「醫生說不會。」

  鄭子雲緩緩地轉過頭去,看著前方。「為什麼? 安全措施不夠,還是安全教育不夠? 」

  「工程快完了,大概心裡有點急。」

  鄭子雲說:「這種事總是有徵候的。八成事先應該看出來,工程快完的時候,每班班前講話要特別強調安全,加強檢查。」

  「廠長一直盯在醫院裡,到小呂脫離危險期才走開。」

  「這件事,群眾有什麼反應嗎? 」鄭子雲這才把車子重新啟動起來。

  吳賓警覺地看了鄭子雲一眼,有一會兒工夫沒說話。鄭子雲立刻感到一種疏遠的氣氛從吳賓那兒冒出來,並且在他們之中漫開來。他微笑了,他感到吳賓很愛護他們的廠長。即使吳賓不說什麼,鄭子雲也明白了群眾對這件事的態度。

  「不一樣。有幸災樂禍的,這多半是幾個帶點官銜的人。一般群眾都能諒解。」吳賓還是照實說了。

  「這車,加速過程還是太長。」鄭子雲轉了話題。

  直到亮起燈盞的時分,陳詠明才送鄭子雲回城。兩個人都累了,誰也不再說什麼,車子裡,氣氛顯得很沉悶。陳詠明隨手打開了放在右手座位上的錄音機,音樂響起來了。

  鄭子雲隨口說出:「肖邦的《f 小調第二鋼琴協奏曲》。」

  陳詠明也不回頭,眼睛盯著黑黝黝的前方,悠悠地說:「念中學的時候,我拉提琴拉得廢寢忘食。我愛音樂,它是藝術王冠上的寶石,我也曾想過當物理學博士……可是我卻當了廠長。」接著,他輕輕地笑了笑,那種有點苦澀的回味的笑。

  鄭子雲默然。

  他的一生,也像閃電一般在記憶裡迅速地閃過……不知怎麼,想起了精衛填海的故事。

  陳詠明忽然把車子打到馬路邊停下,打開車門。空氣裡,彌漫著一種大地復蘇的氣息,讓人想到,樹枝上,芽苞正在拱出表皮;青草正在冒出地面;小蟲子從冬眠的洞穴裡伸出自己的觸鬚……很快就會有雷聲和雨點。

  陳詠明和鄭子雲走出汽車,兩人一言不發地看著遠方的天空。

  沒有月亮,夜是漆黑的。

  陳詠明說:「冬天,星星好像離我們遠一些,而夏天,星星就顯得近得多,也亮得多。有月亮的時候,就看不見星星,有星星的時候,就看不見月亮。」

  「你喜歡星星還是月亮呢? 」

  「月光下,即使窮凶極惡的東西也顯得溫柔了,而且還有一種朦朧的神秘感,而星空卻給人一種孤獨感。你會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你和那無垠的蒼穹是相通的。」

  鄭子雲體味得到,人所害怕的不是受到傷害,而是受傷之後的荒涼孤寂之感。他自己呢,有多少次也是這樣仰望過寒冷而寂寞的星空啊。

  陳詠明的語氣裡,帶著冷峻的固執:「有人要查我的賬,說我膽子太大了,一定是扣了應該上交的利潤給工人蓋房子、蓋養雞場、挖魚塘。我沒底兒的話,膽子大得起來嗎? 汽車廠過去的賬亂透了,幾任廠長,投有一個查過帳。我一本本地查了,三項基金根本就沒有動用過。這個底兒,沒有一任領導知道,連財務也不知道。

  現在,國家不是允許三項基金捆起來用嗎? 退一步說,就算我用二百萬元錢給大家蓋房子,算得了什麼? 有些項目上下馬一浪費就是幾個億,誰也不負經濟責任。要打官司就打吧,我不相信我打不過。就算我攤人了成本又怎麼樣,現在哪個廠不這麼幹? 要查大家都查。如果不讓這麼辦,國家就拿出個解決的辦法來。我給國家上交的利潤一個不少,還超額了呢,能犯多大的法? 在現行體制下,採取一些『變通』辦法,解決廠裡的主要矛盾,有什麼不可以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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