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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笑話,管得太寬了吧。作者願意寫,刊物又願意發,重工業部有什麼權力壓制人家。信裡反映的情況,是不是屬實? 隨便寫封信,既不調查,也不研究,就把一個人否定了,對同志未免太不負責任了吧? 那是一個人,又不是一隻小狗、小貓。

  現在的事情就是這麼難辦,既不能批評誰,也不能表揚誰,全都揉著勁兒。把這些勁兒用到正經地方去,能幹多少事。

  到曙光汽車廠,該看哪些地方,鄭子雲心中有數。他多次到過這個廠,熟悉這裡的情況,有些情況不用人介紹,自己就能有個比較。

  鄭子雲首先去的是食堂。他清楚,這地方如同人家的後院,在這裡,可以看到在富麗堂皇的前廳裡看不到的東西。水泥地板沖洗得乾乾淨淨;擱板上、以及盛滿調料的瓶瓶罐罐上沒有漬著黏手的油泥;水池裡或案板上也沒有堆著用過未洗的碗盞。炊事員們是精細的,就連洋白菜根,也用醬油和味精醃過,做成可口的小菜。

  大師傅的精細,說明他們安心這個工作,不像有些食堂,煮豬食一樣,用鹽水熬一大鍋白菜幫子了事。

  托兒所已經整修一新。院子裡的垃圾也已清除。滑梯、轉椅、壓板上新刷的淺藍色油漆,在冬去春來的緩慢交替中,更顯得賞心悅目。每張小床的床頭,貼著擬人化的動物畫片:帶著粉紅色圍裙的熊媽媽在烤餅;穿著淺藍色背心的小白兔抱著一個大紅蘿蔔;還有偷吃葡萄的紅毛狐狸……每一個動物都使鄭子雲想起童年時代讀過的童話。孩子們躺在這樣的小床上睡覺,會做可愛的夢。那些小床、小椅子多可愛啊。再躺進那小床裡是不可能了,小椅子呢? 還是可以坐一坐吧? 鄭子雲笑嘻嘻地在那椅子上坐下,兩個膝蓋高高地聳起,老胳膊老腿立刻覺得不自在起來。不行,人是不會縮小或還原的,不論形體或心靈。而水分子分解之後,還可以變為氧原子和氫原子。鄭子雲搖頭。

  陳詠明立刻睜大一雙佈滿紅絲的眼睛,以為鄭子雲看到了什麼不滿意的地方。鄭子雲拍著陳詠明的背:「沒什麼,沒什麼。你太累了,休息得不夠,精神就顯得緊張。」

  陳詠明緊緊地咬了咬牙根,腮幫子上立刻鼓起兩道肉棱。

  然後,他們又轉到新蓋的宿舍樓前。真快,仿佛樓裡的人已經在這裡定居了一百年。小小的陽臺上,晾著破破爛爛的、五顏六色的被單、衣物,堆放著早就可以扔掉的舊煙囪,以及從地震棚上拆下來的破竹竿、破木頭、破木板、半截子磚頭……

  鄭子雲立刻轉身。他匆匆地瞥了陳詠明一眼,又趕緊地把眼光移開,覺得不自在起來。仿佛這破破爛爛的一切,全都跟他有關。無論如何,總比兩三家住一套房子,一腳、r 子伸別人被窩裡強多了。鄭子雲只有這樣安慰自己。就是這樣,恐怕陳詠明把渾身的解數都使出來了。鄭子雲深知這裡面的艱辛。

  鄭子雲跑過許多工廠,他常感到,瞭解一個工廠,有時像瞭解一個人一樣,只聽別人的介紹是不行的。到車間裡走一走,立刻就可以摸到整個工廠的脈搏。鄭子雲注意到在說到產值啦,利潤啦,計劃完成情況啦這些數字的時候,陳詠明根本不看筆記本。這些隨時都在變化的數字,全裝在他的肚子裡。說實在的,這樣的廠長不多。

  車間裡有一種讓人興奮的、一環緊扣一環的節奏感。看不見聊天的、看報的、溜達的、躲在工具箱後面睡覺的。鄭子雲看見一位車工和一位銑工正在交接活,兩人對照著一張什麼紙單子,認真地和加工件查對著。他走過去,見是一張油印的「工序轉移單」,隨即問陳詠明:「這單子都能認真填嗎? 」

  「這和均衡生產、計劃生產有關。不但全廠有生產計劃,車間、班組、個人都有。每個月上旬、中旬、下旬,甚至每日各生產多少,都有嚴格計劃。計劃就是命令,誰不完成也不行。上道工序交來一百個活,下道工序必須承認,互相簽字畫押,如果到了第三道工序只剩下九十九個活,就得查一查,那一個哪兒去了? 這樣,從原材料進車間,第一道工序到最後一道工序,誰也搗不了鬼去。成品是多少,廢品是多少,成品率是多少,都很準確。這不但加強了每個人的責任感,而且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每天是否完成了任務。」

  鄭子雲點頭。又問:「你們這裡,對獎金問題怎麼處理呢? 」

  「我們的體會是,搞好獎勵,根本問題在於管理。自從一九七八年七月上級批准可以發放獎金以後,大家很高興。因為過去中層幹部一點權也沒有,光靠政治動員行不通。隨之而來,又出現了新問題,獎金得評,怎麼才能評得合理呢? 那時候,管理還沒跟上,誰完成了多少生產任務? 質量如何? 沒有標準,沒有數字出來講話,只能靠印象。因而一評獎就吵架,鬧得不團結,人人心裡不服氣。『你一等,我二等,我比你差在哪兒? 咱們得說道說道。』班組長月月為評獎傷腦筋。所以獎勵辦法一執行,也逼著我們搞管理,班組長必須說得出來,誰比誰好,好在哪兒。我們搞了一個獎勵標準,月底把各項數字一公佈,自己能算出來該不該得獎.用數字說話。這麼一來,獎也不用評了,會也不用開了,架也不用吵了。」

  鄭子雲問:「對不願意拿獎的人怎麼辦呢? 」

  「有些家庭經濟情況好的,一開始不願意拿獎金,他們覺得何必為五元錢累死累活呢。針對這種情況,我們修改獎勵辦法,同時也進行教育:作為一個工人,完成任務是義不容辭的責任,獎金是分配的再分配。你拿工資就應該完成任務,你完不成任務,不但不能得獎,連工資也不應該全拿。我們規定,確實無故,比如不是床子壞,料也有,沒有病……完不成任務的,扣工資百分之五,由於個人完不成任務影響班組的,扣百分之十,影響車間的扣百分之十五。」

  「沒有人提抗議? 」

  「有過。說:『罰我不行,有這規定嗎? 』我問:『我規定你可以不完成任務嗎? …

  「工廠怎麼敢批准這個辦法? 」鄭子雲著實為陳詠明的大膽而驚訝了。

  「因為我們有一套辦法跟上來,確實可以證明他是無故完不成任務。比如床子不好,設備維修組應在『設備維修報告單』上簽字,證明床子確實有問題。病了?有大夫的病假條。刀不好? 有刀具組簽字:『他要的那個刀,我沒供給他,停車多少小時。』都是板上釘釘,死的。扣他一分錢、一角錢也叫扣。他是沒完成任務的,不光彩的。到現在,還沒有找黨委吵鬧的,因為他說不出話來,他自己還得在一切必要的報告單上簽字。這是不留情面的。當然,也有一些補救的辦法。比如,我們規定,廢品率超過指標兩倍要扣工資。每個工種的廢品率不一樣,如果規定是百分之一,那麼到百分之三就要扣工資。而廢品率是按工時計算的,雖然達到百分之三,要是想辦法加班加點多幹,相應的,廢品率就又會降下來。損失歙又挽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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