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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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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子雲每天要收到若干封信,不論什麼「親啟」、「內詳」,甚至寫「大人親收」,一樣按公文程序辦理,由秘書紀恒全首先過目,進行一些必要的處理之後,再轉給他。電話也是照此辦理。像葉知秋這樣太過隨便地打電話、寫信,會平白地增加許多不必要的誤會和麻煩。想想看,紀恒全告訴他葉知秋電話時的神情。真是豈有此理! 最近,還搞了個「郵票事件」。有封注有「葉知秋緘」的來信,紀恒全不知為什麼不拆了,卻拿著那封被人撕去紀念郵票的信,到處訴苦:「誰把郵票撕了? 我怎麼向鄭部長交待? 」弄得人人都知道葉知秋給他寫信,又好像他和葉知秋真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生怕人知道,連秘書也避著。 鬼知道。沒准那郵票就是紀恒全撕的,有意搞個「國會縱火案」呢。 是不是應該告訴葉知秋以後有事可以寫信到家裡? 不好。好像他真和她有什麼事情。何況,他看出葉知秋對夏竹筠印象不佳。 鄭子雲不希望葉知秋有更多的機會去加深這個印象。不管怎麼樣,夏竹筠畢竟是他的妻子,凡是與她有關的一切,必然會波及到他。他們是「模範夫妻」,鄭子雲的一生,應當是無懈可擊的一生。 鄭子雲拿起電話筒,語氣裡帶著過分渲染的距離感:「你好,我是鄭子雲。」 對鄭子雲的努力,葉知秋竟全然不予理會,她開門見山地說:「告訴您一個也許使您不快的消息,您那篇關於思想政治工作的文章,後天不能見報了。」 「什麼原因? 編輯同志親自對我說後天發稿。」鄭子雲有點光火。他畢竟不是一個以寫稿為職業的隨隨便便的小人物。何況這篇文章,又是報社派人上門請他寫的。 「說是總編的意見,希望您對文章裡的一些提法,再斟酌一」哪些地方呢? 你是不是談得具體一些。「 「比方說,『團體意識』這樣的概念,我們這裡一般是用『集體主義』——」葉知秋不知為什麼笑了笑,「其實,用意相同,用『團體意識』接受的人可能更多一些,也就是說,多些統戰意味,如同用『人情』比『無產階級感情』接受的人更多一些。調動人的積極性,自然是調動一切人的積極性,而不僅僅是學雷鋒的先進分子。我以為是不必改的。我們的一些同志,到現在還認為,運用心理學、社會學、社會心理學和人類學等理論研究人類行為的規律,是資產階級學科。實際上人總是有行為的。資產階級社會的人有行為,無產階級社會的人也有行為。人總不能躺著不動吧,實際上躺著不動也是一種行為。問題是你用什麼立場、觀點去研究它。您看過《參考消息》上報道的日本豐田汽車廠吧? 我以為他們很會做人的工作。誰家死了人,會送上一筆喪葬費;誰過生日,會收到禮物…… 這就是心理學。當然,他們的目的是為了資本家賺錢,我們為什麼不可以把它用於社會主義的目的呢? 「 倒好像那篇文章是葉知秋寫的,她在說服他相信她的論點。 也或許她敏感到了鄭子雲的猶豫。 鄭子雲沒有更多的「野心」——如果要用「野心」這個詞兒的話。他已經六十五歲,年輕時的許多抱負,到如今只剩下這一點:他希望在社會主義新歷史到來的時期,根據他多年在經濟部門工作的成功和失敗的實踐,在企業管理問題上,提出他認為切實可行的辦法。它也許不完全正確,但哪怕有一部分可行,也會使他感到欣慰。他開始把自己的想法、體會形諸筆墨。如何使思想政治工作更加適應新的歷史時期的要求,便是其中一篇。這第一篇出世,就是如此的不順利。他要不要考慮這意見呢? 是不是他走得太快了? 如果不修改呢? 可能全篇都不能發表。人總得有小的、局部的妥協,不然就要失去全盤。那就連一部分也不可能為人們所瞭解,所接受了。 鄭子雲沒有回答。改或不改都還在斟酌之中。他不便同葉知秋說那麼許多。 葉知秋的嗓音低落下來,似乎對鄭子雲的反應遲鈍有些失望。 「還有一個情況,我得提醒您注意:報社裡常常會來這一手,實在和作者意見僵持不下的時候,也會答應您可以不改。等到見報時卻面目全非,他們會推說值班編輯不瞭解情況,在付印時做了臨時處理。您必須把這一點先和他們挑明。再一個,實在發不了,是不是可以直送中央一份。我以為這篇文章是很有創見的——」 「謝謝,再說吧。」鄭子雲匆匆地放下電話,心裡有些不快。這個部裡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可以這樣隨便地和他說話,太沒有界限了。 窗外,斜射的太陽晃得鄭子雲睜不開眼。他閉上眼睛,向椅背上靠去。 這一天,並沒有什麼特別吃力的事情,沒有那種爭執不下的扯皮會,也沒有說很多的話。但鄭子雲仍覺得疲倦。這疲倦不是體力上的,而是來自內心。 每每他從某一個側面,或某一個細節看到自己仍然必須在利弊的權衡裡掙扎一番的時候,他都會產生這種沮喪的情緒。這沮喪他絕不會對任何人說,也不願為任何人所知曉,包括夏竹筠在內。 好吧,還是妥協吧,退讓吧。 這也許是他匆匆地扔下電話筒的另一個原因,好像要躲開葉知秋的責難:為什麼不把正確的意見堅持到底? 不,她當然不會說出這樣的話.然而.在她的內心深處呢? 九 陳詠明疲勞已極。耳朵裡像塞了兩個棉花球,鏗鏘的鑼鼓聲、人們的喧嘩聲、爆竹的嘭嘭聲,仿佛都離得很遠,很遠。 分到房子的各家各戶,都要請陳詠明吃餃子,不吃誰的都不行。這怎麼吃呢?陳詠明就是有二十個肚子也不行。不知誰出了個主意,每戶出一個餃子,派一個代表,在基建隊那口大鍋裡煮好,請上陳詠明,大家一塊吃。現在,基建隊那I :1大鍋前頭,熱氣蒸騰,煮餃子的人正你推我搡……陳詠明不喜歡這樣的場面,但他不能根據自己的好惡來干涉別人表示自己歡樂的方式。他必須站在那裡,那也許會使大家的笑聲,得到幾秒鐘的延長。他應該為一切人的快樂,盡力去做。哪怕這努力發出的溫熱,像爐灶裡爆出來的火星那樣的微小。 幾天幾夜幾乎沒有合過眼。仿佛這樣,他就可以給那與死神搏鬥的呂志民增加一份力量。 最後在給排雨水管子上漆的時候,呂志民從腳手架上跌了下來。 誰這樣說的? 「這孩子太大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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