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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呂志民慢騰騰地接過話茬兒:「不怕大家笑話,師傅,」他轉向鄭子雲和畫家,「咱們是頭一回見面。說實在的,在組裡,我這個人頭頂次了。他們誰也沒少赳我、說我,可我還就是願意在這個組裡呆著,捨不得離開它。別管在外頭遇見多少不痛快的事……」

  葛新發插嘴說:「那可不,就拿上班擠車這件事來說,別提多讓人憋氣了。今天早上,汽車忽然來了個急刹車,我往前一沖,正好踩了一個女的腳後跟,她扭過頭來使勁兒瞪了我一眼,張嘴就來了一句:『德行! 』然後把眼皮兒使勁一抹搭,恨不得用那兩片肉眼皮兒把我攔腰夾斷。我沒理她,好男不跟女鬥,心裡別提多氣了,覺著她自己多美,誰多愛睬她。」

  呂志民接著說:「對了,誰不願意自己乘輛小汽車,省得受這份洋罪,就算沒汽車,有輛摩托也行。可咱這點工資買得起嗎? 就算買得起,工廠能生產出來那麼多嗎? 現在買什麼不排隊? 就連買大白菜也得排隊。再說住房問題,我們一家三代六口人,十平方米的房子住了二十年啦……」呂志民忽然想起,不該在這個餐桌上,在今天這樣一種氣氛和心情下發牢騷。他覺得這番話好像褻瀆了他們心裡剛剛生長起來的那些美好的東西。於是轉了話頭:「這些不痛快的事,說起來沒完,不說也罷,我是想說,雖然有那麼多讓人煩心的事情,也還有讓人痛快的地方,比方咱們的小組。」呂志民的眼睛亮了,甚至還不自覺地透出一種和他平時說話之間就能拍桌子、摔板凳的派頭極不相稱的,動感情的樣子:「要說小組裡給大家解決了多少困難,是解決了房子問題,還是解決了工資問題、交通問題? 都沒有,它沒有這個權。可是,它關心人,真格的,不是掛在嘴頭子上.盡它能做的,全不惜力地做到了。人就是這樣,活的是一口氣,心裡痛快,幹什麼都行。哪怕我住不上房,哪怕我提不上工資,哪怕你葛新發明天上班擠車,招惹一肚子氣,只要一進車間,看見大傢伙這十三張臉,那些不痛快的事,就全忘到腦袋後頭去了。

  聽了這番話,剛才還是鬧鬧哄哄的一桌子人,一時全都靜了下來,想著心事的樣子。

  楊小東趕緊發話:「咱們這是會餐,開成評功擺好會可就沒勁了。」然後,他又裝出詭秘的樣子,壓低了嗓子說:「別學咱們的田部長,淨讓咱們過什麼革命化的春節,革命化的國慶節,革命化的元旦……咱們還是來點實惠的。你們不吃,我可要吃啦。」他轉向鄭子雲:「您來點什麼? 」他抄起筷子,照準紅燒魚脊背上那塊厚肉夾去,弄了一大塊,放在鄭子雲面前的盤子裡,「吃,吃,別客氣!'『然後又招呼大家:」不吃白不吃,快點吧,菜都涼了。「

  葛新發表示不同意見:「你別說,他再來個革命化的春節,咱們的加班費合起來又夠開一頓了。」

  「那可就不是這麼個意思了。平白無故混來的,沒勁! 」吳賓咕咚咕咚又是一杯下肚了。他把空酒杯往桌子上一蹴,鄙夷不屑地說:「忘了? 一九七六年的春節,本來活就不滿,設備又是剛擦洗完,他偏要到廠裡來和工人群眾過革命化的春節。吳國棟那會兒可求著咱們了,央告咱們說,『各位弟兄幫幫忙,捧捧場,千萬都到,就一會兒時間,保證長不了。部長勞動嘛,長不了,長不了,千萬別讓領導為難。回頭一人還能落兩瓶二鍋頭。』大年初一一早,就把咱們折騰到車間。好,等到十點,他來了,還帶著個女的——哎,那女的是幹什麼的? 」

  楊小東答:「部辦公廳主任。」

  吳賓接著說:「什麼主任?!捧哏兒的。兩個跟演雙簧似的,跟咱們吹了一個小時的反擊右傾翻案風,然後,嘀——嘀——屁股後頭一冒煙,走人了。他敢情好,回到家裡,有保姆做現成的伺候著。

  不像咱們,還指望著過節放幾天假休息休息,看看朋友。女同志還想趁這幾天洗洗涮涮,縫縫補補。這麼一來,加上路上往往返返,一天的時間全泡湯了。他倒好,在廠子裡混了一個小時,還落個部長下廠過革命化的春節,登報揚名,便宜全讓他占了。這種花裡胡哨的人,還一節節地往高裡升,真他媽的邪門兒。中國還有希望沒有? 怎麼打倒了『四人幫』,還有這種事兒。「

  葛新發又給他斟上一杯:「喝吧,喝吧,你操什麼心,他當他的官兒,你幹你的活,跟你有什麼關係,工資一個也不少你的,不就得了。」

  吳賓不肯罷休:「正經關係不小呢? 這種人當權,能一心撲在『四化』上? 能把老百姓放在心裡? 工資一個不少,可也不見長啊。

  要是當官兒的都這麼個當法,咱們還有沒有盼頭了? 」

  畫家又在桌子底下踢踢鄭子雲的腿。

  鄭子雲的神色,不像剛坐到這張桌子上的時候那麼神采奕奕了。他忽然顯得疲倦、蒼老、冷漠、拒人千里。他抓起那瓶沒有喝完的茅臺,給每個人都斟上一杯,急於收場地說:「各位小同志,我敬你們大家一杯,怎麼樣? 」

  呂志民握起酒杯:「總得有個說法吧。」

  「說什麼呢? 」鄭子雲轉向畫家。畫家依然用那雙兒童一般充盈著笑意的眼睛看著他。鄭子雲多麼希望自己也能這樣地笑啊。

  「這樣吧,今天能和你們一塊喝一杯,心裡挺高興,希望咱們在各自不同的崗位上,做出好成績。咱們後會有期,幹! 『.眾人一口飲下。

  吳賓咂吧著嘴唇:「好酒。」

  呂志民在跟鄭子雲握手言別的時候問道:「說了歸齊,您二位又是幹什麼的呢? 」

  鄭子雲一面扣著綠色棉布軍大衣的紐扣,一面答道:「他是畫家,我嘛,幹點行政工作。」

  「啊,管吃、喝、拉、撒、睡的。」

  鄭子雲笑笑:「差不多吧。我說你們這頓飯吃得真值。」

  「車間主任的鼻子都氣歪了。」

  「再氣一下,興許就正過來了。」

  出了飯館,冷風撲面。在飯館裡變得有點沉悶的人,像一個猛子紮進了大海,讓冷颼颼的感覺刺激一下,重又興奮起來。

  鄭子雲問:「你剛才笑什麼? 你說一會兒告訴我。」

  「我忘了。因為我好像一直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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